☆﹀╮=========================================================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 书名:将军可欺,军师不可欺(gl) 作者:鱼尤 一个是生性多疑的乱世枭杰,一个是足智多谋的官家小姐。 “当日宛城下,将军问我要什么赏,我……只要将军的信任。” “若要我的信任,区区一座城可不够。” “那我便为你谋了这天下,够不够?” 不要被名字骗了,这其实是一篇正经文。 PS:顾流觞(shang一声)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近水楼台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离央,顾流觞 ┃ 配角:莎蓝(塔莎),魏若雪,余逍 ┃ 其它: ☆、初见 ?  韶国。   宛城官道旁的一个小茶楼内,一男一女两人正对坐在靠窗的小桌前。   二人看上去都非常年轻,其中的男子颜容冷峻,着黑色劲装,腰佩长剑,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女子则穿着一身淡蓝色襦裙,面容清秀,气质淡雅。   她伸出青葱五指,执起一个白瓷小杯,放在唇边轻啜一口,又不禁微皱起眉。   “小姐,这荒郊野外的茶叶,自然比不得府里的。”   “我晓得。”女子放下杯子,问:“京里没来信吧?”   “没有,三少爷搪塞过去,只说您随他南下。接下来,咱们是先去镇远侯那边看看,还是直接去和三少爷会合?”   “西南也乱了,镇远侯恐怕也自顾不暇。”女子眉头轻蹙,眼神里流露出几分忧虑。   此女即是当朝太尉顾长青的次女,名唤流觞。她自小便与几个哥哥一同读书,见识自然与一般的闺阁女子不同。   此番正是听说三哥顾文泽要南下,便跟着偷跑出来的。   一旁的是她的护卫冷彻,冷彻原本是个江湖游侠,因顾府对他有恩才投身效力,一身武艺很是了得。   两人正说着话,只听楼下一阵喧哗,一看,原来是一队士兵骑着马趾高气扬地停在那里,一旁还有一个挑担的小贩倒在地上,似乎是被马踢伤了,货物散落一地。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在后面啼哭,应该是那小贩的妻子。   “大胆刁民,竟敢惊了军爷的马,该当何罪!”   领头的着装与其他人不同,军阶应该要高些。只见他高扬着下巴,眼神里带着几分贪婪,却是毫不掩饰地往地上妇人的身上看去。   “是我不长眼,还请军爷饶命!请军爷饶命,放过小的吧!”小贩挣扎着爬起来,嘴角已经有血丝渗出,看上去伤得不轻。   “你算什么东西,就想这么完了?”那军官从鼻孔里嗤了一声。   小贩又痛又怕,连声道不是,指着一边的货物,“这些都是不值钱的东西,若有军爷看得上的,尽管拿去。”   军官扫了一眼,鄙夷地说:“我当是什么,原来都是些破烂东西。”他“嘿嘿”地笑了一声,“不过你那婆娘倒是有几分姿色……”   这话一出,他身后的人也都意味不明的笑了起来。   “军爷高抬贵手,放过小的一家吧!小的家里的小儿还只有半岁大,不能没有娘啊!”小贩此时也知道这伙人安的什么心了,怎奈势单力薄,只得继续苦苦哀求。   然而弱者的哀求往往只是令欺凌者更加得意罢了。   军官向左右使了个眼色,就有几个喽啰冲上前抢人。小贩也有些血性,拼死拦着。军官一见,嘴里骂骂咧咧,上前对着他的心口就是一脚。   顾流觞早已看不下去了,愤然道:“冷彻!”   冷彻从边上随意拿了个暖手的小炉,往窗外一掷,就听那军官一声惨叫,额头直接被砸得凹了一块下去,正汩汩的往外冒着血。   “是谁?是谁暗算我?”军官大怒,一手捂着头,也顾不上抢人了,拿着武器就要冲上楼来找人。   这时,又是一阵喧哗的马蹄声。   顾流觞看着一队由远及近的士兵,偏头问:“一伙的?”   她这样问,不是怕对方来了援手,而是若是一伙的,正好一起收拾了。   冷彻端详了一下,说:“这着装样式看着陌生,看不出是哪的,恐怕不是朝廷的军队。”   说话间,新来的那伙人已经到了眼前,将闹事的那十几个士兵团团围住。   为首一人剑眉皓目,风姿俊爽,竟是一名女将。   女将看了看仍被挟持的小贩夫妻,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也猜了个大概,脸上似笑非笑,道:“光天化日之下,欺凌百姓,强抢民女,官兵真是好本事。”   军官本能地感到来者不善,但还是冷哼一声,说:“我哥哥可是宛城总兵,你们这些过路的,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管你是个什么兵,今日被我撞上了,就不能不管。”女将手上的马鞭一扬,鞭子像是长了眼睛一样,朝着那几个人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抽,直打得他们鬼哭狼嚎。   她下手极狠,和刚才那些人不同,这是经历过生死搏杀后的迅捷和狠厉。   军官看自己的人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也明白自己占不了什么便宜,当下人也不要了,只好带着手下悻然离开。   “你们是哪路的?咱们来日方长!”走时还不忘恨恨的问。   “安乐军沈离央!”女将朗声应道。   “安乐军,不就是义军的名号么?”顾流觞问。   冷彻咳嗽了一下,说:“小姐,那是反贼,不是什么义军。”   “我看这倒是支仁义之师。”顾流觞不以为然,看着那个自称沈离央的人亲自下马,为小贩捡着散落的东西,心里又多了几分好感。   如今是元德三十年,韶帝年事已高,无心理政,荒废国事,受术士蛊惑,终日只醉心于炼丹配药。王国的腐化由上及下,加之近年天灾频发,粮食欠收,民众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   南燕王刘滨首先发起了叛变,自此天下始乱。正当朝廷为着藩王之乱焦头烂额时,一伙农民起义军在南面的一个小镇悄然兴起,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壮大。   起义军的首领名作崔广胜,虽然只是个农民出身,但胆识魄力过人,短短几个月内就筹集了三十万义军,占领大小城池二十余座,还自封为安乐王,义军则称安乐军,取与天下百姓共享平安喜乐之意。   这沈离央,正是崔广胜的义妹,义军中有名的“常胜将军”。   一番修整后,只见沈离央温声对小贩说:“经此一事,两位再留在宛城,只怕是会遭到他们的报复。”顿了顿,又说:“若是不嫌弃,可以到平城来,投奔我们安乐军。”   “可是我们什么也不会,怕是出不了力……”   “不妨的。”沈离央宽慰地笑,“天下百姓,只要是反对□□的,就都是我们的兄弟姐妹,都是自家人。更何况,为民众谋福祉,正是我们起义的初衷。”   “那就拜托义士了,您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沈离央摆摆手,吩咐左右分了一匹马出来给小贩夫妻。   她回头朝着茶楼顶上望了一眼,目光深邃。   “如今昏君暴虐,奸佞当道,就算是贩夫走卒,亦有平定天下之心,安抚万民之志。然而如若真正有才能之人,却只想着独扫门前之雪,岂不有愧于己身之能?”   她自顾自的说完,利落的翻身上马,不过一瞬间,身形如风一般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明明离得很远,但顾流觞不知怎的觉得她好像看到自己了一样,因那目光中的探究感到一阵心慌。   她拿起已经放冷了的茶,猛的灌了一口,“冷彻!”   “啊?”冷彻正出着神,就被自家小姐的这一声吓得不轻。   “你修书告诉我三哥,就说我们不与他一道了,让他没什么事别来寻我。”   “哦,好。那我们要往哪去?”冷彻左思右想,难道小姐这是累了想回京了?又觉得不太可能。   “我们投军去。”顾流觞不假思索地说,眼眸里散发出奇异的神采。   “投军?投哪个军?”冷彻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安乐军!”? ☆、军师 ?  去往平城的小道上,一辆马车正平稳地驶着。   冷彻骑着一匹棕红色骏马紧紧地跟在一旁,看了看渐黑的天色,为难的说:“小姐,这寒冬腊月的,天黑得快,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歇脚,明日再赶路吧。”   顾流觞掀了帘子,问:“还有几里路?”   ”大约还有小半日的行程。”   车夫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也是个机灵的,看他们衣着不似寻常人家,忙搭话:“两位是去平城寻亲的吧?”   顾流觞也不解释,只略点了点头。   “平城现下的光景,可好喽!”   “哦。”顾流觞挑眉,“是怎么个好法?”   车夫眨眨眼,看了看周围,才说:“以前朝廷的人在时,三天两头的变着法子迫害咱们老百姓,现在换了安乐军管事,不仅给米给粮,还免了许多赋税,大家都说安乐军就是仙人下凡来解救我们的哩!”   “看来安乐军不仅能打仗,在治理上也有一套。只不过如今这世道,话可不能乱说。”   “嘿!我这不是看您亲和,才不忍住多说了两句。”车夫不以为然,“我们这些小民,也没什么指望,只要能让我们过上好日子,哪管他是谁坐的江山?”   顾流觞若有所思的沉默着,车夫以为她被自己说动了,又绘声绘色地说:“听说安乐军的几个头领,个个生得跟天神一样。”   “哦?”   “您这就不知道了吧,据说那安乐王崔广胜,就是个重瞳子。就像那西楚霸王,历来的重瞳子,哪个不是要干大事的人?”   “有理。”顾流觞浅笑。   车夫说得兴起,又道:“还有安乐王的义妹,就是眼下驻守平城的这位,说是身量像铁塔一样,一只手臂就有狼牙棒那么粗!”   “咳,咳咳……”顾流觞呛了一下,脑内浮现起昨日见的那个清瘦的身影,这下更是咳得停不下来。   两人找了个小栈将就歇了一晚,又费了些周折,总算到了平城。   来到义军的营门前,冷彻忧心地问:“小姐,他们这样就会放我们进去么?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这是别人的地盘,可不像路上那些杂兵那么好对付。”   顾流觞从袖间拿出一个竹筒,嘱咐守门的卫兵务必亲呈沈将军,然后转身对冷彻说:“投其所好,到时还指不定谁要见谁呢。”   果然,不过片刻,卫兵就急匆匆的跑出来,说是将军有请。   两人就这样被请进了中央的议事厅。   一进门,只见四面布置得很是简单素净,桌子上还摆放着成沓的文书。   上首处的主位上坐着一名身着银甲的女子,却不是当日他们见着的那个人,生得温雅有余,威严不足。   顾流觞和冷彻对视了一眼,施施然走到客座上。   义军军中不讲那些繁文缛节,所以三人拱了拱手,就算见过了。   “二位请坐。”“沈离央”点了点头,又命一个女兵端来两碗茶水。“这军中也没什么好招待二位,还请用些粗茶吧。”   冷彻神情冷淡,一动不动,倒是顾流觞倾身捧起瓷碗,轻抿了一口,然后看了看方才端来茶后就侍立在自己身旁的女兵,微笑颌首:“有劳了。”   “沈离央”轻咳一声,问:“两位是宛城人士?”   “小女顾流觞,这是我的护卫冷彻。我父亲是宛城总兵手下的一个谋士,因犯了点小差错而被奸人陷害。父亲怕我受牵连,让冷彻带着我逃出城来。路上听闻义军打到了平城,特地前来投奔。”   流觞其实不是顾流觞的闺名,而是她取的表字,没有什么人知道,就算据实相告也不怕身份暴露。   “沈离央”手上拿着方才献上的那个竹筒,晃了晃,“若我没有认错,这应该是宛城的城防图?”   “正是,这是父亲趁乱盗出的。义军若要取宛城,应当用得上。”   “你怎么就知道我们要取宛城?”“沈离央”眯了眯眼。   “宛城虽小,也无什么特殊之处,但钱粮库存不少。若能取下,收编其旧部,对义军的力量也是很大的补充。”顾流觞分析道,“再者宛城总兵横征暴敛,行事恶劣,城内民心已然不稳,若是方法得当,一举拿下并非难事。”   “的确是桩有利无弊的买卖。”“沈离央”赞赏地点头,“那依你之见,应如何取之呢?’”   “围。”   “围?”   “只消围他个十天半月,宛城自然不攻自破。”   “愿闻其详。”   顾流觞轻笑:“宛城虽粮仓盈实,但统帅不仁,定然不肯开仓救赈,而只供贵族享用。如此一来,民众必有积怨。长此以往,国都将不国,何况一座小小的城池?到时我们在城外亮出义军的旗号,恐怕仗还未打,他们就先自乱阵脚了。”   “好见地!”“沈离央”抚掌一笑,又略一蹙眉,“只不过,二位远道而来,为我送上这样一份大礼,恐怕……不仅仅是出于义举吧?”   顾流觞立起道:“将军不必忧心,如今天下大乱,我二人势单力薄,只是来此寻一庇护罢了。”   “如此甚好,只要是以反对昏君暴行为己任的,我们都欢迎之至。”   见她脸上还有顾虑,顾流觞又接着道:“若是因为我们的身份,那将军就更可不必忧心,现下不是常说,英雄不问出处么?您说是吗,沈将军?”她一挑眉,目光却是直直地看向一旁的那个女兵。   女兵迎上她的目光,不偏不倚地对视数秒后,竟是笑了出来,一面向上首走去,一面拍手道:“姑娘果然是冰雪聪明。”   原来这个一直默不作声的女兵,才是货真价实的沈离央,上首坐着的那个,是她的心腹参军,名作锦绣。   沈离央抹了抹脸上的灰,露出一张白净温文的脸,模样生得意外的好,不像是个领兵的将军,倒有几分书卷气。   “都说沈将军神勇过人,却未想,还有三国曹孟德之风。”   沈离央心知她这是在暗讽自己像曹操一样多疑,也不甚在意,微笑说:“今日是我失礼,若姑娘真能助我取下宛城,定当效仿孟德,倒履相迎。”   “这我可受不起。”   沈离央饶有兴致地问:“我倒想知道,顾姑娘是如何看出来的?”   “我曾有幸与将军有过一面之缘,所以一直记到了今日。”   “原来如此,姑娘真是心细如发。”她意味深长道:“一手丹青技艺也出神入化,令人钦羡。”   顾流觞一怔,知道她恐怕早就看出那城防图是自己所画,脸上适时地表露出几分惊讶。   有时候,适度的示弱能让对方更加放心。   “先前我见过原图一次,当时暗自记了下来。这张虽不是原图,但也有九成相似,断然不是来糊弄将军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沈离央果然也不是兴师问罪的意思,摆摆手,示意她不必紧张。   “不知顾姑娘平日都读些什么书?”   “读些吴子,六韬,国策之类的。”   “看来顾姑娘深有乃父之风,爱好的书如此与众不同。”沈离央话锋一转,“姑娘觉得我要取宛城,恐怕不只是刚才说的那些原因吧?”   顾流觞知道她这是在试自己的才学了,淡声道:“义军取宛城,应是大势所趋。”   “哦?愿闻其详。”   “如今义军占南部诸城,有二十余座之多。而朝廷虽有重兵,却主要把守北面京都一带,东北侧的三十万龙骧军又要防止北蛮趁虚而入,没有太多兵力南下。所以义军现下应该乘胜追击,再下一城,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我不仅推测义军要取宛城,还推测义军真正会去攻打宛城之上的留城,留城乃重要关口,只有得到了留城,先前诸城才可算是真正握在了手中。”   “姑娘一双慧眼,竟将形势看得如此通透,着实令沈某惊叹了。”沈离央和锦绣对视一眼,微笑提议道:“顾姑娘机智沉稳,深得我心。如今军中正缺个军师,不知姑娘可有兴趣?”   “军师责任重大,流觞恐怕不足以胜任。”   “姑娘是在怀疑自己,还是在怀疑沈某的眼光?”沈离央语气虽不重,却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做我的军师自然不必冲锋陷阵的,沈某担保,定会护姑娘周全。”   “那就多谢将军抬爱了。”顾流觞虽然知道自己的表现会令她青眼相待,但也没想到,一开口就是军师这样的要职。然而此时若再推辞反而显得扭捏。   “就这样说定了。”沈离央满意地笑笑,吩咐左右下去为他们收拾了住处,又寒暄了一番,才让两人自行前去休息。   走出议事厅,见左右无人,一直没有开口的冷彻就急不可耐地上前,说:“小姐,你当真要留下来给他们当什么劳什子军师?”   “怎么?我觉得这差使不错啊。”   “这……这要是让老爷知道了,非得骂死我不可。”冷彻眉头紧皱,一脸的无奈。   “你怕什么,我三哥也是知道的,追究下来不是还有他顶着。”顾流觞不以为意。   “三少爷就净跟着您胡闹。”冷彻还要说什么,就见到远处一个士兵手里拿着什么,正急急地往这边跑来。   只见那士兵跑过来,恭敬地行了个礼,递上手里的东西,“军师,这是将军命我拿来的,说平城天气不比宛城,请军师注意身体。”   义军治军倒是严谨,只不过一时半刻的功夫,这些士兵就都把他们当自己人看待了。这也可以看出,沈离央在军中的威望的确是不低。   顾流觞道了声谢,接过那东西,只见却是个暖手的小炉。   “替我谢谢将军。”待士兵走远,她把玩着手上的暖炉,想起方才那人的样子,暗叹:“说我心细如发,自己又何尝不是个多心的。”? ☆、教习 ?  大雪初霁,太阳从云层后露出半张脸,将橙黄色的日光洒在地上,为这严寒的冬日平添几许暖意。   “看来这仗,在年前就得解决了。”沈离央望着窗外的景象,自言自语。   锦绣拿着一叠战报走进来,问:“将军在说什么呢?”   锦绣是这军中的参军,也是沈离央的心腹,两人一同出生入死过许多次,情分不比旁人。   沈离央摇头,说:“没什么。留城那边的部署,可还妥当么?”   “前几日我刚去看了一次,那机器巧的很,就是不知道真打仗时用起来怎么样,真能打那么远么?”   “我也是担心这射程的问题。”沈离央想了想,又问:“昨日那新上任的军师,有好好安顿吧?”   “将军放心,自然是有的。”锦绣有些不解的问:“只不过我有个地方想不明白。”   “什么?”   “将军起初看中的是那个冷护卫的武力,怎么到头来,却重用了孱弱的顾姑娘?”   “强与弱,不是这么看的。”沈离央笑笑,“你没见她只寥寥数语,就说明白了天下局势,还能轻易看出我的谋划。”   她回忆起昨日情景,不禁感慨道:“如此深谋远虑之才,即便是三顾茅庐,我也须去请,何况现在人家亲自上门来投奔,若不重用,岂不显得我沈离央没有识人之明,容人之量?”   “说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锦绣似懂非懂,“那冷护卫呢?怎么不给他安排个什么职位?”   “那冷护卫除了顾姑娘,对其他人都是一副冷心冷面的样子,给他职位恐怕他也不会领情。……反正既然招揽了顾姑娘,还怕他不为我所用么?”沈离央说完,故作深沉的瞧了锦绣一眼,“你三番两次提冷护卫,莫不是……?”   “胡说!”锦绣霎时红了脸。   沈离央摸了摸下巴,打趣道:“反应这么大,难道心里真的有人了?”   “没个正经。”锦绣一跺脚,索性径直跑了出去。   沈离央笑笑,也没放在心上。用完早饭,就牵了马,准备到各营去巡视。   这些兵都是她一手带出来的,大多都是毫无练武基础的庄稼人,好在有力气,又勤奋肯学,几经训练,倒也一板一眼,乍一看和正规军没什么两样。   在过往士兵的问候声中骑马慢慢走着,不自觉间就走到了昨日让人收拾给顾流觞的住处附近。   日头尚早,该是还没起吧。   心里刚这样想着,就看见眼前一棵树下似乎站着一个人。   顾流觞今日换了件水红色的小袄,长发随意地挽了个簪,有几缕垂在额前,更添了几分妩媚。   沈离央一怔,就听那人问:“沈将军莫不是反悔了?”   “嗯?”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只发出了一个疑惑的单音节。   “若不是反悔了,怎么一见着我就苦着脸呢?”   沈离央总算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干笑着下马,道:“我只是意外顾姑娘起的这样早,昨夜睡得不好么?”   “非是如此,反而睡得很安稳。说起来,还要多谢将军的暖炉。”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又迅速移开了目光。   “姑娘既休息够了,不如随沈某四处走走?也好认识一下大家。”   “正有此意。”   两人一同走着,来到了不远处的步兵营。   步兵方阵正在练习枪法,将士们见到长官来了,都很是振奋。他们大多都没见过这个新来的军师,一时间无数好奇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顾流觞身上。   顾流觞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的阵仗,虽然有些不自在,但还是没有表露出丝毫的怯场。   沈离央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弟兄们,这位是安乐王派给我们的军师,以后她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   众人一听是安乐王的旨意,纷纷激动的将□□举过头顶,高呼:“安乐王万岁!安乐军万岁!将军英明!军师英明!”   顾流觞这才明白之前那个车夫的描述毫不夸张,这些起义军对他们的首领,有着近乎疯狂的崇拜。   从里面出来,她悄声问沈离央:“这样说,不会不太好吗?”   “不碍事的。”沈离央当然知道她在顾虑什么。“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不正是用兵之道吗,军师大人?”   顾流觞语塞。她有些怀疑了,这真是一支没有文化的农民起义军?   沈离央领着她四处参观,指着一侧的武器架,说:“这些都是我们自己做的,现在已经有了专门冶炼的部门,别说是刀枪,就是弩车,投石车,也能造出来了。”她有些唏嘘,“想当初刚出来的时候,把树枝铁棍什么的削尖,就算是武器了。”   “你们就是拿着那些东西,打赢了朝廷的军队?”顾流觞没想到他们的条件艰苦,竟艰苦到那种地步,也有些敬佩起来。   “呵,朝廷的军队也不见得就比我们好。”   “此话怎讲?”   沈离央放低了音量,说:“他们的兵器都是偷工减料的,稍微一碰就折,大冬天的,棉衣也只有薄薄的一层里子。”顿了顿,又说:“我听义兄说,是上面管军费的人克扣了军饷。”   朝廷管得上军费的人,嫌隙最大的,不就是自己的父亲,手握兵权的当朝太尉顾长青?   “不可能!”脱口而出后,才发觉自己的反应实在太过了。只好装作坦然地对上那双明显流露出怀疑的眼睛,“我的意思是,克扣军费无异于自毁长城,那些官员应该不至于把手伸到这上面来。”   见她没再说什么,顾流觞长舒一口气,暗自想:看来这次是来对了,正好可以暗中查探此事,查出真相免得父亲蒙受不白之冤。   两人继续走着,却没有再去兵营,而是来到了空无一人的靶场。   “怎么就到这了?前面不是还有轻骑营……”   “那边太远,就不过去了。”沈离央淡淡的说。其实是因为顾流觞被许多人关注时,自己的心里不知怎的也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   弓箭手的训练也是治军之重,在许多攻防战中都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沈离央走到架子前,挑了半天,才拿起一把乌黑的大弓,“这是我平日练箭用的弓,你要试试吗?”   顾流觞几乎没碰过这类东西,觉得很是新奇,也没多想,便欣然道:“好。”   等她把这把大得出奇的弓拿在手上时,才发现一个尴尬的现实——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竟然还拉不开一把弓!   沈离央站在一旁,笑吟吟的问:“怎么,要帮忙吗?”   顾流觞咬着唇,强撑着:“我可以的。”   她深吸一口气,又狠命的拉了一会儿,才勉强有了一点点的开口。手臂已不自觉的发起抖来,颊边也渗出了细汗。   顾流觞骨子里还是个要强的人,此时要放下,又觉得面上挂不住。正天人交战间,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极其自然的就着她的手握住了弓身,另一只手牵着她,很是轻松的拉开了弓弦。   顾流觞正因这突然的接近心跳加速时,又听那人在耳边低低笑了一声:“看,这不就拉开了?”   沈离央拈过一只箭,熟练地搭上,一本正经道:“箭术有四要,心要静,气要平……眼要准,心要狠。”   说罢,她就着那个姿势“嗖”的把箭射了出去,白色的羽箭在空中飞行了一段,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可学会了?”   顾流觞咬牙切齿的说:“多谢将军大人亲自教学。”   沈离央愉悦地放开她,把弓箭放回原位,“看开军师的确是完全不会武呢。”   顾流觞心中一塞,这人真是无论何时都忘不了试探。   一时间兴致缺缺,才发了一身汗,心里又冷了几分。? ☆、出征 ?  “天杀的沈离央……”一觉醒来,顾流觞只觉得肩背痛得跟要散架似的,越想越觉得肯定是被沈离央算计了。   照理说,她再怎么弱不禁风,也不至于连把弓都拉不开,所以那把弓肯定有什么问题。   算了,女子报仇,十年不晚。顾流觞暗自想。   刚走出门,就看见一身黑衣的冷彻倚在门口。   冷彻平素不爱说话,一般都只爱一个人待着,偶尔默默的练剑。如果主动出现,就一定是有什么事要说。   “今天一早,沈离央就带了大批人马,往留城方向去了。我们若要走,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兵荒马乱的,在哪不是一样。”顾流觞揉了揉酸疼的臂膀,想到了昨日听说的军费贪污一事,眉头一皱,“这趟浑水,我是要淌到底了。”   冷彻见她心意已决,恐怕是听不得劝了,也不再多言,取出一个盒子,说:“这是沈离央走前让人送来的。”   顾流觞接过,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放着自己画的那张图纸,还有一块黑色木牌。上面刻着麒麟的图案。   在义军中,麒麟正是安乐王崔广胜的化身代表,就像龙对于皇室而言,象征着最高的权力。   “这是?”   “应该是块调兵用的令牌,至于可以调多少就不清楚了。”   “好个沈将军。”顾流觞把东西拿在手上端详了一番,会过意来,有些忿忿:“她倒打的一手好算盘。”   她转身进帐,执了那张图纸,却是点火烧了起来。   “烧它做甚?”城防图的意义在战争年代尤为重大,即便是不苟言笑的冷彻,见她此举也不免露出惊讶的表情。   “冷彻,我们去过宛城吗?”   冷彻认真的想了想,说:“只是从官道途经,没有落脚,应该不算去过。”   “那我们哪来的宛城城防图?”顾流觞打了个呵欠,“那不过是我随手照着以前在父亲书房里挂着的那些画的。”   冷彻:“……”   烧干净后,顾流觞拍拍手上的灰烬,指着那块令牌:“既然这东西有用,那你就去替我调八千人马来,要五千长枪兵,两千轻骑,余下的,就要五百重骑,五百弓箭手。集结完毕即刻取道宛城。”她挑了挑眉,“想我也是堂堂太尉之女,岂可让那群武夫小瞧了去。”   冷彻接过令牌,不禁腹诽:这时候倒记得自己是太尉之女了……   ——————————————————————   日夜兼程的赶了三天路,沈离央的人马总算抵达了留城外。   和赶路时的焦急样子相比,到城外后,她反倒不紧不慢起来,让人揣摩不透。   守城的是留城总兵,名作魏良材,是朝廷少有的能官了。   他也知道,留城不仅富庶,而且在地势上相当于一个关口,叛军若要北上攻打韶都,留城将是一个必取之地。而且若是夺取了留城,那么起义军在南部就再也不是分散作战,而是从中心辐射四周,真正站住了脚跟。   既然战略地位如此重要,留城的城防无疑是固若金汤,只差没有修成一个铁桶了。   沈离央安排大军在城外驻扎下,自己则是换了身常服,和锦绣来到了郊外。   沈离央走到河边,看着正在埋头捡石块的军士们,偏头问:“进展如何了?”   “看来是不错。”锦绣指了来时的路让她看,“道旁都已经见不到石头了。”   说话间,只听一阵喧哗声,似乎是河里的两个士兵起了争执。   两人走近了些,就听到其中一个大个子气愤的说:“我看他们就是因着咱们以前是朝廷的兵,才一个劲的挤兑我们,干什么不好,偏让我们来捡这劳什子东西。”   另一个拍拍他的肩膀,劝慰道:“将军这么吩咐,就肯定有她的用意。”   “能有什么用意?”大个子用力的拍了一下水面,“成天干这个,我们还不如回老家种田去。”   那个瘦一点的摇摇头,说:“真是猪脑袋。”   “你不是猪脑袋,倒说说我们没日没夜的捡这些东西干什么?”   瘦子也不说话,捡起一块石头,径直朝大个子身上掷去,然后问:“痛不痛?”   “废话!”   “那这样呢?”这次是一堆石头一起掷了过去。   大个子忙躲着,说:“你疯了不成,想砸死我啊?”   “呵呵。”瘦子追了两步,也不追了,自言自语道:“只是这样,连你都知道躲,那些守军难道是傻的不成,这仗,还是悬!”   他又仰天长叹:“我倒是有办法,可惜只是一个小卒,说不上什么话,可惜啊可惜。”   沈离央听到这里,神情似笑非笑,默默的扯了锦绣回营去了。   过了一会儿,就有一个军官跑到河边,对这二人呼道:“喂,你们两个,过来!将军找你们呢!”   “怎么回事?”两人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疑惑的问:“哪个将军?”   “还有哪个将军?”军官把眼一瞪,作拱手状,“自然是安乐王的义妹,沈离央,沈将军了。你们两个给我好好回话,得罪了将军大人,我可保不了你们。”   “可是那将军大人找我们做什么?”大个子嘟囔着,“该不是要赶我们走吧?”   “怕什么,”瘦子拉了他直往大帐走去,“要是这容不下咱们,咱们就回老家种地去。”   大帐内,沈离央坐在主位,见他二人进来,微微一笑。她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方才在河边听到两位的对话,与沈某的心事不谋而合。……还不知二位兄弟如何称呼?”   大个子听见不是来问罪的,爽朗道:“我叫刘天贵,他是刘天喜,他是哥哥,我是弟弟!”   “天贵,天喜?好名字!”沈离央欣然   请他们坐下,又问:“听说你们以前在朝廷的军队里,做的是什么工事呢?”   “攻城的工事,我们兄弟都做过!”   “明人不说暗话。现在我准备用投石车攻打留城,依二位所见,这胜算能有几成?”   “将军神勇,胜算大约有七成。”大战之中,七成胜算,着实不算少了。   沈离央颌首,又问:“剩下三成呢?”   瘦子眸光一闪,试探的看了沈离央一眼,壮着胆子上前一步,道:“我有一策,若您肯信我,就算叫留城,也管教它片瓦不留!”   “但请明言。”   “只需将投石车略作改进即可……现在用的投石车虽然威力大,可是到底太笨重了,机动性不够。我便思量着,若是能加装几个轮子,就可以随着大军的推进而移动了。”   “轮子?”沈离央沉思片刻,会心道:“这样一来,无论敌军如何防御,我们就都能及时应对,更精确的打击目标了。   她赞赏的看着眼前二人,忽然提高了音量,“刘天贵,刘天喜听命!”   “但凭将军吩咐!”   “现在命你二人出任投石队领队,即刻起筹备攻城事宜,五日之后,务必替我将城防一举击溃!”   “定不辱使命!”   刘氏兄弟自从投了安乐军以后,因为之前的身份一直受尽排挤,虽然才干过人,却得不到施展。如今获得如此重用,自然是恨不得肝脑涂地以表忠心。   刘天喜其实也听不大明白,扯了刘天贵的袖子,悄声问:“那咱们还回不回去种地啊?”   沈离央在上面听见了,大笑:“怎么还惦记着种地?此事若是办得好,就该你们出人头地了!”   刘氏兄弟走后,沈离央看着他俩离去的背影,感叹道:“真是天降福星,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将军自然是福泽深厚,上天庇佑。”锦绣好奇的问:“只不过我有一点不明白,将军看中的是那个瘦子的才干,为什么把傻大个一并提拔了?”   “多智善谋,在其位忠其事,为上等。耿直爽利,有一夫当关之勇,略次之。”   “这是说,这两个人虽然特点不一样,但真用起来,其实差不多?”   “是这个意思。”   锦绣细细咀嚼了一番,忽然想到了什么,“那……那位新任的军师又如何?”   “她么……”沈离央想了想,“有勇有谋,进退得宜,当是上上等。”   “说起来,宛城那边一直没来消息。将军就这么放心把兵马都交到她手上?”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嘛。更何况,都是些大活人,难不成还能被她一张嘴诓了去不成?”   彼时,沈离央说出这句话时,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短短十日之后,顾流觞还真就只凭三寸不烂之舌,给她诓回了一座城。   ? ☆、攻城 ?  顾流觞带着人马行了几天,也来到了宛城城外。   到达以后,她让人就地安营扎寨,先稍作休憩,这本也没什么。只是一连几天过去,既不布置攻城任务,也不探查敌情,只命人在营外设了个施粥的台子,然后就自顾自的在帐内看书沏茶,写字作画,很是怡然自得。   她是淡定的很,可是底下的人却坐不住了,没一会就有性急的过来要找她问个说法。   “校尉吴朔,我知道你。”顾流觞正在写字,见人闯进来,吹干了纸上的墨迹,“说吧,有什么事这么急?”   吴朔生得高大英武,战功赫赫,也是个人物。他见顾流觞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心里更是急躁:“军师大人,兄弟们让我来问问,这仗到底还打不打了?”   “自然是要打的。”   “那为什么还没动静?”吴朔焦急的问,“大家都说这仗大概是打不成,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顾流觞毫不在意的挑眉,“说我只是个见识浅的弱女子,根本就不会带兵打仗?”   吴朔脸色一白,支支吾吾的不说话。   “一鼓作气,再而衰,这道理我并不是不懂,只不过有时候不能完全按照书上的道理来。”顾流觞慢悠悠的说。   吴朔想了想,不死心的说:“如果军师是想耗光他们的粮草,恐怕并不可行。宛城富庶,库存殷实,没等他们的粮草耗完,我们自己就先撑不住了。”   “你说的没错。”顾流觞点点头,却问:“今日咱们的粥施的怎么样了?”   “虽然敌军已经紧闭城门,但仍然有不少难民逃出。”吴朔皱了眉,嘟囔着:“咱们又不是来赈灾的,还管这些做什么?”   “吴校尉是觉得我妇人之仁了?”   吴朔被说中了心思,脸色刷的一红。   顾流觞将沈离央给她的那块兵符扔在桌上,正色道:“我初来乍到,又无军功在身,你们不服我,这情有可原。只不过我毕竟是沈将军亲口任命的军师,更是此战的主帅。”她顿了顿,又说:“而吴校尉,不仅公然质疑主帅,更私自挑唆部下违抗军令,错上加错,你可认罚?”   军队里不比其他地方,最是看重实力,所以就算安上安乐王派遣来的名头,那些士兵也不见得就会真心信服。要想让他们心服口服,还得要做出一番事情才行。这也就是沈离央将宛城放手让她独自去打的用意。   吴朔是个武人,被她说的一愣一愣的,又偏偏觉得句句在理,只好低头说:“末将认罚。”   他以为顾流觞一定会借机重罚自己,以儆效尤,没想到她沉思片刻,却是云淡风轻的说:“就罚你替我研墨吧。”   “啊?”吴朔一愣,看了她的神色却不像是在开玩笑,只好走到桌前,认真的研磨起来。   “研墨虽是小事,可也有讲究,非须得耐心慢慢研磨,才能把墨给研匀了……许多事情,也是如此,谁先沉不住气,谁就先输。”顾流觞似无意的在旁指点着。   吴朔似有所悟,于是研得更加用心了。   等墨研好,顾流觞把方才自己写的那张字卷了一下,递给吴朔,“有劳吴校尉替我研墨,区区一副拙字,就作为谢礼吧。”   吴朔道谢接过,等到走出大帐外时,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宁静致远。   字迹无疑非常漂亮,温婉柔和,却又暗含机锋。   几个撺掇着吴朔进去发难的将士见他出来,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问:“怎么样?那娘们怎么说?”   吴朔脸色一沉,淡淡道:“注意你们的言辞。此事军师自有安排,以后不要再提了。”   三日过后,吴朔又来请见。   “吴校尉,怎么又来了?”顾流觞笑得如沐春风,直看得人眼前一晃。   吴朔不好意思的摸摸头,说:“今日我不是来请战的,只是前方有些情况,要禀明军师。”   “什么情况?”   “这几日来领粥的难民明显减少了,我觉得有异,一问之下,原来是那宛城总兵杀了十来个想逃出城的百姓,还在城墙上示众,说是一人叛逃,便要全家诛杀。”   “当真是自掘坟墓。”顾流觞叹了一声,“身为朝廷命官,想的不是如何维护子民,却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   “那咱们施粥的台子是不是该撤了?”   “撤?为何要撤?”   吴朔奇道:“可是不是已经没人了吗?”   “难民逃得再多,城也空不了。摆个台子在那里,本就是为了给墙里的人看的。”顾流觞意味深长,“既然没有人来了,我们就派人去吧。”   “派人去?”吴朔也不傻,很快会意:“军师的意思是,让我们自己的人乔装成难民,演戏给城里的人看?”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顾流觞赞赏的看了他一眼,“长期饥饿,加上被蛮横的武力镇压,城里此时必定人心大乱。只是……民众的本性是软弱和服从,要想人心大乱,还得再加上一把火。”   ————————————————————————   与这边的平静不同,此时的留城已笼罩在了一片浮动的杀气之中。   兵临城下,一碧万里的晴空中,“沈”字战旗在长风中猎猎作响。整齐的兵阵犹如乌云聚合,刀刃在手上折射出冷冷寒光,似乎在渴望着鲜血的味道。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仿似暴雨欲来前的寂静。   沈离央身穿一身暗沉的重甲,骑在陪她出生入死过无数次的火红色战马“烈风”上,缓缓踱到阵前。   她沉吟片刻,对着眼前的数万将士扬声道:“弟兄们,今日我们攻打留城,不是为了杀伐,也不是为了一己之富贵,而是为了讨伐暴君,斩奸除恶。我们安乐军,义字当头,势在必得!”   所有的士气瞬间被激发:“义字当头,势在必得!势在必得!势在必得!”   山呼海啸般的喊声响了三遍后,沈离央举起了手示意停下。   “人固有一死,是选择在无尽的压迫中死去,还是为建立公平的新王朝放手一搏?”她凌厉的眼神在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庞上扫过,“若是有怕死的,现在马上出列,我安乐军中没有懦夫!”   “没有懦夫!没有懦夫!”   “好!”沈离央偏头问:“先锋官何在?”   先锋官小跑出列,“报告将军,一切都已就绪!”   “这一仗,是我们北上的第一仗,所以不仅要打赢,而且必须要赢得漂亮,你们可明白?”   “定不辱使命!”   沈离央满意的转身,迎风挥了挥手上的□□,枪头直指远处城门上的韶旗,眼中闪现出锐利的光芒。一字一顿:“准备,进攻!”   随着进攻的号角响起,早已布置在各点的十余驾投石车开始发动,无数尖利的石块向远处的城门射去。   原本严阵以待准备死守留城的韶兵们毫无防备,被这蜂群般袭来的石头打得措手不及。只不过须臾,城墙上就已千疮百孔。   经过刘氏兄弟改良过的投石车不仅威力更大,而且可以随着作战需要而移动。不管敌军用什么方法来防御,总能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在这样源源不断的攻势下,即便是再怎样坚固的城防,被摧毁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投石攻势已过了三波,沈离央望着敌方城楼上依然迎风招展的旗帜,轻轻叹了口气。   当然不是那旗子坚硬到可以抵挡得住强大的飞石,而是每每被打折,就有士兵冒着被击打中的风险,重新拿了一支插上去。   城可丢,志不可丢。战可败,心不可败。   锦绣在旁边听见叹气声,知道她一直对那个魏良材很欣赏,试探的问:“要不要……让他们留个活口?”   “不必了。为了个敌将,让我们自己束手束脚,不值得。”更何况,穿上这身戎装,若不能荣归故里,战死沙场或许是最有尊严的结局。   也许,将来的某天,自己也会选择这种结局吧。   沈离央敛了神色,坚定而沉稳的声音在战场上响起:“开始冲锋!”   ? ☆、相迎 ?  留城总兵府内。   “报——魏大人,叛军已经开始全面进攻,前方告急,恐怕……恐怕是抵挡不住了!”   “怎么会这样,那可是我费尽心血构建的城防啊。”魏良材砰的一声跌坐在椅子上,眼神里又燃起一丝希望的亮光:“我们的援军呢?可有消息?这么多天过去了,难道还没有到吗?”   一旁的参谋叹了口气,“大人莫不是忘了当年检举永城太守李中贪污一事?”   “无端端的,怎么提起这事?”   参谋苦笑道:“此次奉命前来救援的李效之,正是那李中的堂兄。他怀恨在心,自然是百般拖延,不肯来救了。”   魏良材闻言仰天长叹,悲哀的说:“难道我泱泱大国,就只剩下这种人了吗?天要亡我!天要亡我!”   左右一齐跪倒在地上,劝道:“大人,趁此时叛军还没攻进来,赶紧走吧!我等愿拼死护大人出城!”   魏良材恨声道:“临阵脱逃是一个将领最大的耻辱,我定要与留城共存亡!只可惜我魏家三代忠良,怕是要在此绝后了……”   “不是还有小姐吗?只是不知小姐现在身在何处,是否安全……”   听到这话,魏良材脸上一时浮现柔和的神色,又怒道:“哪有什么小姐!那个逆女违抗父命,偷跑出城,我早已将她从族谱上除名了!”   想起多年未见的女儿,魏良材心里的哀伤更甚。也许自己当年将她从族谱上除名,并不是因为真的怒不可遏,而只是预感到了会有这么一天,所以不想她也被牵扯进来吧。   他摇了摇头,解下墙上的宝剑。   忠良枉死,奸佞当道。也许韶国,是真的要完了吧。   ————————————————   宛城城外的营中,顾流觞将刚送来的战报拆开,看完之后,稍稍勾了勾唇角:“我们也得抓紧了。”   她命人请来吴朔。   “吴校尉不是要请战么?现在该你去点那引燃民怨的最后一把火了。”   吴朔一听,顿时振奋起来。“末将愚钝,请军师赐教,这火应该要怎么点?”   顾流觞摊开地图,指着城西一条小河,“此处是河道,据探子回报,每日午时换防之时,守卫最为疏漏。你带着一小队人马,从这里潜进城去。”   “这倒不难,只是进去后呢?”   “进去之后,你就点燃这个白色信号烟。”顾流觞拿出两管信号烟,“看到信号,我们潜伏在城中各处的内应就会开始散布消息,假称官府要开仓放粮了。这时你们迅速到粮仓四周埋伏下,等到时机成熟时,就给它放一把火。”   吴朔仔细听完,问:“就这样而已?”   “就是这些了。”顾流觞拿出另一管信号烟递给他,“我率大军在城外等待,如若情况有变,还请吴校尉先行自保,再点燃这黄色信号烟,大军即刻就会强行攻城。”   吴朔接过,神情复杂的看了她一眼,领命出去了。   顾流觞心知他恐怕误会了什么,而自己确实只是觉得,若是折了这样一个人才有些可惜罢了。   “冷彻,传令全军集合,列队待命,准备攻城。”   冷彻应了一声,却是一脸的欲言又止。   顾流觞却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这宛城总兵贪赃枉法,残害百姓,天理难容。”   她顿了顿,又道:“更何况,顾家是顾家,我是我。父亲常教导我,人做事要听从自己的心,我如今便就是在依照自己的心来行事,有什么不对吗?你若觉得为难,大可去找三哥,或者直接回京去告发我这个不孝女。”   冷彻沉默了一阵。“我只是担心小姐你一时意气用事,既然已经想清楚了就好。冷彻只是一个小小的护卫,不懂什么是忠与逆,对与错,只知道自己的职责是保护小姐周全,仅此而已。”   说完,他拱了拱手,径直走了出去。   ————————————————————   一个时辰以后,一切按计划进行,宛城南部的粮仓门口发生了一场骚动。   情绪激愤的民众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粮仓守卫纷纷聚集在门前镇压闹事的人,却不想在粮仓后方悄然燃起了大火。   在这种情况下,粮食是比金子还珍贵的东西,所以守卫队长也顾不上前方的动乱了,连忙下令救火。   等到一袋袋被抢救出来的粮食堆在门口,雪白的米粒散落在地,比方才鲜红的火焰更加刺眼,也更加煽动了民众心头的怒火。   “不是说没有粮了吗?那这些都是什么!”人群里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   有一个人说话之后,瞬间群情激愤:“这些狗东西,自己好吃好喝,却让我们在那里挨饿!”   愤怒的百姓们想到城外施粥的安乐军,纷纷怒喊道:“朝廷不给粮,安乐军给!开城门,迎安乐军!”   “开城门,迎安乐军!”   一传十,十传百,激愤的喊声不断的响起,原本应该镇压他们的守军的情绪也变得松动,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反戈加入了□□的队伍中。   “来人!快把这些暴民都给我下大狱!”作恶多端的总兵闻讯骑着高头大马赶来,只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愤怒的民众拉下了马,用绳子捆了个严严实实。   ——————————————————   而留城内,刚刚结束一场恶战。   沈离央坐在案前清点着伤亡情况,忽而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宛城那边怎么样了……”   一旁的锦绣忍不住笑她:“将军前几日不是淡定得很么,怎么这才拿下留城,就又惦记起宛城了。”   “我到底不太放心。”因为刚经历了一场艰苦的战役,触目惊心的生与死,让沈离央不禁担心起自己是不是太操之过急了。   攻打宛城的难度是不大,但顾流觞毫无实战经验,要是太拘于纸上谈兵,阴沟里翻船也不是没可能的。   越想越心惊,沈离央倏的站起身,道:“锦绣,这边的善后事宜就交给你办了。”   “可是那边并没有求援啊?”锦绣故作伤心的叹了口气,“将军对我怎么就没有这么上心呢?”   “什么话,我有好事哪回不是先想到你?”   “是是是。”锦绣接过她手上的文书卷宗,没好气的说,“有麻烦事就先想到我。”   留城要紧,所以不能抽调走太多兵力。   沈离央带着数千精兵赶在路上时,才发觉自己做了多么反常的事。   身为一军主帅,竟然撇下一座筹谋已久刚刚打下的重镇,连甲衣上的血迹都没洗掉,就巴巴的跑什么宛城来。   想到刚才锦绣开玩笑说的话,她的眸色又不禁沉了沉。   也许……也许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个聪明人,而自己不希望聪明人死得太早罢了吧。   等来到城外,看到安营扎寨过的痕迹,却全无两军厮杀过的样子,沈离央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风声呼啸,近了一点,又近了一点。   沈离央勒马停下,低声问左右:“看看,城门上挂着的是谁的军旗?”   “好像……好像是我们安乐军的旗帜!”   “确实是!”   沈离央眯了眯眼,在安乐军的军旗旁辨认出了,她再熟悉不过的墨蓝色军旗。   军旗之下,大开的城门旁,衣袂飘飘的军师手捧着城主印信,丹唇轻挑,皓齿微张。   “我为将军取了宛城,将军当日说的倒履相迎,还作不作得数?”   ? ☆、谈诗 ?  顺道稍作修整,布兵完毕后,沈离央一行又回到了留城。   锦绣也不是第一次处理善后事宜,将所有的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只不过有些事还是要等沈离央自行裁定。   “这是此次论功行赏的名单,将军过目一下吧,看看有没有不妥的或者漏的。”   “那刘氏兄弟,要给他们记个头功。”几日之内连下两城,沈离央也是心情大好。   “这是一定不会忘的。”锦绣又道:“现下还空了许多职位,将军是否有意在这些人里提拔一些?旁的还好,只这个巡城校尉是要紧的。”   “正是因为要紧,才不能随便。”沈离央沉吟,“这个职,还是先让人兼着,再慢慢看吧。”   “好的。”锦绣又拿出一叠图纸,“营房的布置,还是按原来的,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你安排的自然是好的。”   “你旁边的屋子,还是照旧空出来吧?”   沈离央想也没想,就答道:“嗯。”   从锦绣开始跟着沈离央开始,就知道她旁边的屋子是一定要空着的。   本来以为她是替什么人留着的,但这些年也一直这样没人去住。她本来就有点好洁,不喜与人太过接近,所以也没人多想什么。   过了两天,临近新年,为了洗刷一下城内战后有些沉闷的气氛,沈离央便下令补办了一场庆功酒。   酒会办得轻松而随意,除了一些高级的将领参加外,普通士兵也可在帐外自行取用酒食。   这些士兵平时很少有这样不加拘束的时刻,在地上点着篝火,围在一起饮酒唱歌,划拳作乐,整个军营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顾流觞毕竟是闺阁长大的官家小姐出身,不比沈离央终日和部下打成一片,对这种场合自然是避之不及。   沈离央见她不至,还特意让人送了些饭菜过来。顾流觞也没什么胃口,也无心读书,就早早的睡下了。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又被外面的喧哗笑闹声吵得无法入眠,索性披衣起床。   今晚的夜色极好,深蓝色的天空中繁星点点,微凉的风从远处吹来,带起一片沙沙的松声。   顾流觞独自漫无目的的散步,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营后无人处。   倚在树旁静静的吹了一会儿风,望见那边的篝火暗下,想是酒会快散了。顾流觞站了起来,打算慢慢走回去,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不由的走近细听,却是在念诗:“灯火已收正月半,山南山北花撩乱。闻说洊亭新水漫,骑款段,穿云入坞寻游伴。   却拂僧床褰素幔,千岩万壑春风暖。一弄松声悲急管,吹梦断,西看窗日犹嫌短。”   这声音虽然带了点酒后的恍惚,但也不会陌生。   “将军真是好兴致。”顾流觞静静听完,从树后走出。她知道凭那人的耳力,应该早就发现了自己,索性不躲不避。   “哦,是军师啊。”沈离央脸上带着点酒意上头的薄红,朝她晃了晃手里的酒坛,“要来点吗?”   顾流觞平素见惯了她严谨的样子,此时竟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潇洒率性。   “不了,我不擅饮。”   “取名流觞,却不擅饮,岂不可惜?”沈离央亮晶晶的眼里闪烁着笑意,看来的确是喝了不少,一别于往日的客气,与她开起了玩笑。   “其实也不是不能饮,只是觉得酒这种东西,还是少沾为好。”顾流觞的语气不咸不淡,“我以为将军如此豪气干云,应是喜欢'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再不然也是“塞上燕脂凝夜紫”这样的,未想却是如此凄婉的调子,令人听了心有戚戚焉。”   “很应景,不是么?”沈离央的神情变得落寞,“说起来,这首词,还是一个故人教给我的。”   “故人?那这个人对将军来说,一定很重要了。”   沈离央沉默了很久,久到顾流觞有些后悔自己的问话,对于她那种南征北战,生死一线的人来说,故人这个词,的确可以有太多不好的联想。   “军师,你有家么?”   顾流觞点头,“有。”   “真好。”沈离央叹了一声,“我是个孤儿,出生时正值饥荒那几年。义兄说当年在河边捡到我时,脸都已经变青了,他把自己都没舍得吃的半个馒头掺水喂我吃下,才捡回了一条命。”   从前只听说安乐王崔广胜与义妹感情深厚胜似亲兄妹,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后来年纪大了点,我就跟着义兄四处找活计谋生。可是小孩子没力气,又能做什么呢?无非是些偷鸡摸狗的事情罢了。做这种事,被发现时总是免不了一顿打的。”   顾流觞不语,只是专注的听着。她知道自己现在需要做的只是倾听。   “最惨的一次,是去偷官府运的粮被发现了,义兄护着我,自己却被他们打得半死,回来咳了一晚上的血。”沈离央的神色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那天的夜也是这么黑,我背着他到处找大夫,可是我们没有钱,跪下来求人家都不愿意医。就只能继续那么走着,现在一闭上眼,我都能回忆起那种绝望的感觉。”   “都过去了。”顾流觞不知道能说什么,生平头一次觉得安慰实在是太过苍白无力的东西。   她从小生活环境优渥,没有吃过苦,难免把世界想得太过简单,听到如此黑暗的现实一时难以接受。更让她心里不是滋味的,是骄傲得耀眼的沈离央,竟然也有这样的过去。   “好在上天垂怜,我们遇见了一个路过的好心人,不仅治好了义兄,还收留我们到家里养伤。”   说到这里,她的脸上流露出少见的温柔神情。   “这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位故人?”   顾流觞等了半天,没听见应答,疑惑的看过去,却发现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双眼紧闭,应该是醉倒了。   她无奈的走过去,看着沈离央身上仅有的一件单薄的衣服,犹豫了片刻,还是脱下了自己的披风盖在她身上。   满身酒气的人却忽然伸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呢喃道:“若雪……”   若雪?听起来倒像是个姑娘的名字。顾流觞动作一滞,面无表情:“你醉了。我是顾流觞。”   “顾流觞……?”沈离央歪头想了想,也不知道是想起来了没有,只那眼神此刻清澈得像只毫无防备的小兽。“顾流觞,你会骗我吗?”   “我不知道。”顾流觞忍不住伸手抹平了她紧皱的眉头,“但我不会害你。”   沈离央重又闭上了眼睛,顾流觞伸指戳了戳她的脸颊,“先别睡,总是你问我问题,现在我也有话要问你。”   “嗯?”   “那天打完留城,你为什么那么急的往宛城赶去?”   “我不放心。”   “哦,是因为对我不放心,怕我带着你的兵跑了?。”   “我放心不下,我害怕……”   “怕什么?”   沈离央猛地皱了眉,像是中了梦魇一样,迷迷糊糊的说着:“不要走……不要……不要死……”   顾流觞安抚的握着她的手,等到她的呼吸平复下来,才幽幽一叹。   这人疑心病那么重,要是知道自己听了她那么多隐事,还不杀了自己不可。   她起身拿过刚才沈离央没喝完的酒坛,轻轻抿了一口。   这酒,果然很辣。   沈离央从宿醉中醒来的时候,只觉头痛欲裂,再加上昨晚发了一身的汗,更是难受。   锦绣听见里面的动静,忙端了一盆温水进来。   “昨晚是谁送我回来的?”沈离央用水洗了把脸,清醒了一些,发现醉倒前的事情几乎都想不起来了。只隐约记得似乎遇见了什么人,还说了很多话。   “不是你自己回来的吗?”锦绣很惊讶,“散席后我来看了一次,你已经睡下了,我才放心的回去睡了。”   “是吗?”沈离央揉了揉太阳穴,目光逡巡,最终落在一旁的一件纯白色带金色滚边的披风上。   “将军来了,先用杯热茶暖暖手吧。”   顾流觞像是知道她肯定会来一样,起身接过她手里的披风,一双深沉如湖水般的眸子里看不出什么情绪,“这点小事,差个人送就是了,犯不上自己来的。”   沈离央坐下,斟酌着开口:“昨天夜里沈某酒后失态,多谢军师照拂了。”   “区区小事,何必客气?”   沈离央端茶的手一顿,不知怎的,觉得她与自己说话越发生分了,难道是自己昨天不小心说什么不中听的了?   正思索间,就听见顾流觞在那边凉凉开口:“荆公的诗的确是清正典雅,独具风致。”满意的看着沈离央脸上遽然变色,才慢慢接下去说:“但我还是更欣赏东坡'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的气度。不知将军以为呢?”   沈离央干干的笑了笑,“我昨夜,还说什么了?”   “将军诗兴大发,只与我谈了一会儿诗词,然后就醉了。”   想来自己应该也不会乱说什么,沈离央稍微放下心来,又听她说:“那天宛城下,将军不是问我想要什么赏赐么?我现在想好了。”   “你说,只要我有的,都可以。”   “当真?”顾流觞看着她的眼睛,慢慢的说:“我要将军的,信任。”   ? ☆、报仇 ?  这天沈离央正在与众将议事,就有一个士兵进来呈上一封文书:“禀报将军,平城来人递了求援信,请将军过目。”   “平城来的?平城现下在我们后方,能有什么战事?”   “听来人说,不是战事,而是大军撤出以后,经常有一伙流寇前去滋扰。”   “流寇?那就剿灭就是了。难道我安乐军兵强马壮,还打不过一群流寇?”沈离央接过信瞧了几眼,“这上面说的也不是很急,看来还是足以应付的,迟些派个人去看看就是。”   正谈论间,锦绣从外面进来了。   “怎么耽搁这么久?”沈离央问。   “刚才在外头碰见送信来的小林了,你知道的,与我是同乡的旧相识。我就顺便打听了点平城的近况,说是贼寇闹得厉害,人心都有些不稳了。”   “不至于吧?”沈离央清点了一下信上提到的物资,怀疑的问。   “怎么不至于?说是钱财米粮不计其数,还被寇兵夺了好多军械马匹之类的东西。”   沈离央与邻座的顾流觞对视一眼,都看出了这其中有问题。   只不过,这守将为什么要瞒报损失?难道是怕将来问责时被治罪?   正思考间,锦绣又说:“听说有人见过那个贼寇的头子,认出他是之前在西南一带活动的贼兵首领,人称'刀疤李'。说是脸上有一道横亘半张脸的刀疤,看起来可吓人了。”   一旁的一个将领接话道:“原来是'刀疤李'啊,那恐怕不太好对付。”   “怎么说?”   “将军可能不知道,我之前跟着萧凌云萧将军在西面作战时,这伙人也算是老熟人了,那真真是讨厌得紧,三天两头的搞偷袭。”他有些唏嘘的说,“听说这个刀疤李,之前还是个官府的小吏,也不知道怎么就出来了,干起了这种勾当。”   沈离央的脸色一变,紧盯着他,“可知道他原先是哪里人?”   那将领想了想,“好像是永城的吧。哎,那不就是和安乐王与将军是一个地方的人么。”   “真是冤家路窄。”沈离央把手握得咯咯作响,冷笑一声,“我还怕他不来,这倒好,自己送上门来了。”她猛地转身,命道:“锦绣,点上五百精锐,我们即刻出发平城。”   锦绣呆呆的的应了一句“好”,显然是也没明白怎么区区一伙流寇而已,就让将军有这么大的反应,甚至还决定要亲自出马。   顾流觞想起那晚她说的话,隐约猜到了什么,心里没来由的一阵不安。她站了起来,抓住急急往外走的的沈离央的袖子。   “我随你一起去。”   “乱世多贼寇,真像聒噪的蝉似的,扰得人不得安生。”沈离央笑笑,不动声色的眨了眨眼,“军师就安心坐镇大营,待我凯旋归来吧。”   抵达平城时,已是星夜时分。   一行人没有声张,也没有表明身份,只出示了安乐军中互通的腰牌,顺利进了城。   等到平城守将看见一身常服,戴着几乎盖住眼睛的帽子的沈离央时,也是大吃一惊,连忙迎上来。   “将军,您怎么亲自来了?末将失职,未能亲自远迎,请将军恕罪。”   “好了,我不是来和你说闲话叙家常的。”沈离央摆摆手,“把这段时间流寇的活动踪迹都整理出来给我。”   “好好好。”守将哪敢怠慢,迅速让人把她要的东西找了出来。   沈离央面容冷峻的看了半晌,沉声道:“我到平城来的事先不要让人知道,你只须放点消息出去,就说有一批粮草要途经这里,运到留城去。”   “将军是想要借此引那群贼寇出来?”   “嗯。”沈离央神情严肃:“你知道为什么贼兵每次都能准确的掌握我们的动向吗?”   守将想了想,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一变,“这……”   “我们军中有他们的内应。”沈离央开口验证了他的猜测,“流寇的事情我会处理,至于清理门户的事,相信你也会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守将站在一旁,听得冷汗涔涔,连声道:“末将知道了。”   “赶了这好些路,也没见你休息一下。”锦绣说着,端了个白瓷小碗进来,“这是安神的汤药,你趁热喝了吧。”   沈离央正在看文书,头也不抬的接过。   锦绣看着她的侧脸,不禁流露出几许心疼的神情。   沈离央自己或许不知道,但锦绣成日在她身边,却是再清楚不过了。这两日,每天夜里她都睡不踏实,有时好不容易终于合眼了,又突然猛地惊醒。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锦绣担心她的身体,更担心她的心里藏了什么事。只好这样安慰自己:千军万马当前指挥若定的沈离央,怎么会被这点小事击垮呢?   时间一晃就是两日过去。   感觉时机已经成熟,乔装好的沈离央带人像平常一样,用车马把用来当幌子的东西装好,出城上了路。   平城守将几次三番表示要领兵在后面跟随保护,都被她以打草惊蛇为由严词拒绝了,只得作罢。   车队缓缓走在路上,尘埃随着马蹄起落而扬起。道旁的野草随风摇晃,一切都平静得有些过分。   锦绣走快了几步,凑到沈离央的身边低声问:“他们会不会不来了?”   “不会的。”沈离央神色淡淡,语气却是出人意料的自信。   车队行到一个树林前,忽然一阵风沙声响起,紧接着,一队人马不知从哪里冲出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来者何人?”   “哈哈哈哈。”为首一人拍马走出,张狂的笑着,“你们不需要知道老子是谁,只要把东西留下就行了。”   士兵们都拔刀作出了防御的姿态,而沈离央则是紧紧的盯着那张脸。那张脸,那张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沈离央的眼里掠过一丝狠意,也上前一步,寒声道:“阔别多年,李大人果然还是这么面目可憎。”   “哦?”刀疤李愣了一下,“知道我这个名号的人可不多。那就说说吧,李大爷我是刨了你的祖坟,还是杀过你的家人?”   贼人的队伍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安乐军这边的人早已按捺不住,就要冲上前去,却被沈离央抬手止住了。   “虽然你不记得了,但这笔账,还是不能不算的。”   “哎呀,本来是不记得了。不过你这美妙的充满仇恨的眼神,倒是让我想起来了。……是那天夜里那两个不长眼的偷到我头上来的小鬼吧?”刀疤李的目光像是毒蛇的信子,阴沉可怕,“打成那样都没死,命还真大。”   他攥着缰绳,转了个圈,“啧啧”了两声,“不过你们俩的嘴也真硬,都说叫声爷爷就不打了,死活都不肯。你看,非要爷爷给你们断几根骨头才舒服。”   沈离央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幼童,面对他的刻意激怒,也只是冷笑了一声:“就凭你也配?人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惜我不是什么君子,而是个气量狭小的小人。”她抽出银枪,在日光下转出一个炫目的弧线,“今日绝对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哟,口气真大,那就让爷爷再教你一个道理,那就是弱者永远都是弱者,就像一条烂虫子一样,永远会被人踩在脚下。”   刀疤李吹了个口哨,身后那些寇兵就挥舞着长刀冲杀了过来。   安乐军这边也迅速列阵迎敌。   今日沈离央是有备而来,带上的都是身经百战的亲兵,精锐中的精锐,即便贼寇人多势众,也完全不是对手。   几个回合下来,寇兵已经死伤过半,节节败退。   刀疤李虽然话说得挺大,但他为人奸滑,一直远远的躲在后头。一见势头不对,也顾不上他那些手下的死活,悄悄调转马头,飞快的往林子里逃去了。   沈离央早就注意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岂能让他就这么逃走,当下也纵马提枪追去了。   ? ☆、雪恨 ?  幽深的树林里静得出奇,连最平常的鸟叫声都听不见。树木参天,树影层层叠叠,和时不时晃动的树影一起遮挡了视线。   沈离央骑在马上,手松松的拉着缰绳,狭长的眼里透露着警觉,还有超乎常人的镇静。   这种镇静不是因为不知道危险,而是越接近危险,就越冷静。   沈离央一边走,一边仔细搜寻着刀疤李的踪迹。而她此时的行动,却已完全落入了一双阴鸷的眼睛里。   这双眼睛的主人,正是刚才趁乱逃走的刀疤李。   刀疤李此刻躲在远处一棵高大的树后,用野草和泥土将自己伪装了起来,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他看着沈离央的身形慢慢走近,唇角挂着一丝得意的微笑。   在安乐军中内应的帮助下,刀疤李不仅知道运粮草军械的事情是假的,这不过是一个诱他出现的饵,更知道自己今天对阵的是谁。   所以之前的惨败是装出来的,假装慌不择路的逃跑,也只是为了引对方入自己的陷阱。   区区一批粮草,还不值得让老谋深算的他以身犯险。真正诱使他动心的,恰恰是沈离央本人的价值——朝廷早就贴出了悬赏告示,沈离央的悬赏数额奇高,在安乐军头领中排名第二,仅仅次于安乐王崔广胜。   若是能干了这一票,也就不必再做什么四处流窜,刀头舐血的生意了,大可占山为王,荣华富贵应有尽有。   刀疤李阴狠的笑了笑,他几乎已经看到了未来美好的图景——他割下沈离央的头颅,在无数艳羡的目光中领到朝廷堆积如山的赏赐。   金银财宝自不必说,击杀叛军头领,那可是大功一件。说不定将来还能进京封个什么官职,从此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想到这些他就激动得无法自抑,喉咙里发出了奇怪的咕咕声。   渐渐的,沈离央顺着他故意留下的散乱的脚印,毫无防备地走近。   她低头用银枪扫着地上的落叶,似乎完全没有发现四周的异常。   刀疤李脸上的笑容越发扩大,他如此有恃无恐,是因为就在这周围环绕的树上,藏匿着事先埋伏下的三十个弓箭手。纵然本事再大,也躲不过从各个方向射来的箭矢,只能乖乖领死。   等到沈离央终于慢慢踏入这片区域的中心,刀疤李颤抖着将手放到唇边,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按照事先的约定,只要哨声响起,弓箭手们就会一齐放箭。   他听见了弓弦拉动的声音,听见了羽箭破空的声音,直到第一支箭刺穿自己的血肉时,脸上还挂着得逞的笑容。   怎么可能!?刀疤李惊愕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因为第二支、第三支箭也很快命中,无数的箭矢朝他的藏身之处射来,只不过须臾,就将他钉成了一只刺猬。   原本应该身处留城的顾流觞不知从哪里走出,看着正在出神的沈离央,犹豫了半晌,终究没有说话,只挥手让从树上下来的弓箭手先到一旁待命。   当日她听懂了沈离央临走前的暗示,明白她是想用一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于是悄悄的带人随后赶来,暗中和她取得了联络。   “这些年来,我想象过一百种杀死这个人的情景,可是当自己真的做到时,却完全没有那种复仇的快意。”她嫌恶的看了地上那具千疮百孔的尸体一眼,“当年他是官,我是寇,现在我们的身份调转了过来。我想过很久,当时被欺凌的原因,真的是我们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不是啊,这些恶棍之所以这么猖狂,只是因为我们太过弱小了而已。”   “弱肉强食,本就是自然的法则。”   “因为弱,就应该死吗?有时候在战场上我会想,那些朝廷的兵,他们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也有正在期盼他们归去的人。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只是因为选择维护的东西不同,就只能刀戈相向,以死相拼。”   “你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杀他吗?”沈离央的脸上显出无比悔恨的神情,“当年被他和他的手下毒打一顿之后,我的伤是好了,可是大哥……大哥这些年几乎没怎么出来过,就是因为当时的伤留下了后遗症,每逢天气不好,就疼得钻心刺骨。当时,当时我为什么要让他保护我,那些伤为什么不干脆留在我身上?”   沈离央脸色懊丧,重重的一拳打在旁边的大树上,指缝间渗出了鲜红的血。   “穿着这身戎装横扫天下的,本应该是他,而不是我。……也许那家伙说的也没错,弱者永远是弱者,是不能改变的事实。”   听完这些话,一向淡然的顾流觞也忍不住了,上前揪着她的领子,“你这样说,对得起谁?对得起那些替你卖命的人吗?就当是为了你大哥,你也得给我振作起来!”   沈离央沉默的任她扯着,眼神里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神采。   “将军!”“沈将军!”   一声声急促的呼唤传来,应该是刚才被她甩在后面的那帮士兵。   顾流觞咬唇,冷声道:“那你就这样出去吧,让他们看看自己拿命护着的将军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沈离央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点波动。   顾流觞顺势放开她,自嘲的说:“你应该也查过了,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宛城流民,只是当日在茶楼上听了你义愤填膺的一席话,觉得你是一个可以追随的人。我认识的沈将军,是那么的意气风发,绝对不是现在这个只会妄自菲薄的人。”   她转身,高声唤道:“冷彻!我们走!”然后毫不犹豫的转身就走。   沈离央的脸色白了白,忽然回魂一样,匆匆要去追赶,又走得太急,脚下绊到石头,一个踉跄倒了下去。   顾流觞本意就是打算激她一下,听到身后扑通一声,心里也是一惊。回头再看,那人栽倒在地上,直接昏死了过去。   冷彻快步过去,蹲身探了探她的脉息,“血气不足,气急攻心。”   “真不是个省心的。”顾流觞嘴上忿忿的说着,还是走过去将她扶起,再让人去领锦绣他们过来。   回程后,沈离央被送回了房里歇息。这一躺,就直接从傍晚躺到了半夜。   “咳,咳咳……水……”她挣扎着爬起来,惊醒了趴在一旁照顾她的锦绣。   锦绣忙去接了一杯水回来,就听她嘶哑着声音说:“……她走了吗?”   “谁?”锦绣一头雾水。   沈离央沉了眼睑,默默不语。   那天顾流觞说,只想要她的信任,她只是淡淡的回答说:我试试吧。   而今日,站在那个树林中时,她却觉得心里特别的安定。那三十个弓箭手只要有一个没有被除掉,就足以要了她的性命,可是她当时却没有丝毫的犹豫,毫不怀疑的将命交托在了一个相识不过一月,又身份不明的人手里。   锦绣哪里知道她心里那些弯弯绕绕,托腮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哦,你是说军师啊,军师说她带人先回留城去了。原来那个平城守将私通贼寇,也已经被拿下,押到骧城去请安乐王发落了。”   “你说……她回留城了?”   “是啊,不然呢?”   沈离央眼神一亮,脸上的阴郁也一扫而空,朝锦绣道:“我饿了。”   锦绣替她担心了一天,听说饿了,就知道病应该是大好了,喜道:“有什么想吃的,我让人去做?”   “这么晚,别惊动大家了,你随便给我下碗面来就好。”   “好。”锦绣匆匆忙忙的站起来,拿起旁边桌上的一个碗,就要出去。   沈离央眼尖,看到里面一碗黑乎乎的东西,叫住她:“那是什么?”   “哦,是下午回来时,军师让人送来的汤药,现下早凉了,没了药性,倒是糟蹋了。”   “拿来吧,我正好渴了。”   “可你不是刚刚才喝了一杯水……”   沈离央脸一黑:“让你拿来就拿来,啰嗦什么。”   ? ☆、心动 ?  回到留城后,两人都默契的没有再提起当日发生的事情。   只是沈离央一直觉得心里过意不去。那天说的话倒也不完全都是发自内心,只是想起往事,情绪一时有些失控。   越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内心里就越是暗流汹涌。这些年来,对义兄崔广胜的歉疚一直深深的埋在沈离央的心里。也正因如此,她比任何人都更努力,每天早起带兵操练,晚上处理完各种事务后,还要研读兵书。   她把这些事视为自己的责任,并且尽所能去将一切做到最好,只有这样,才能够让自己的心获得片刻的安宁。   这天崔广胜派人送来了一批赏赐,作为对她前些日子连下两城,以及剿匪有功的嘉奖。   沈离央草草看了眼清单,无非是些成色好的玉石、木雕、金银器之类的东西,她对这些素来不怎么上心,便让锦绣拿了几件金银器赏给几位有功之将,其余的都存入库房。   锦绣想得周全,问:“将军不选一件给军师送去么?”   “她恐怕看不上这些东西。”   沈离央嘴上这么说着,眼神却也在那箱东西上逡巡起来。   “看得上,看不上都好,到底是个礼数。”锦绣拿起一件白玉貔貅的项坠,在手上仔细端详了一番,“我看这个倒是不错,意头好,看着也讨喜。”   沈离央看她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便说:“这个虽好,却不适合她,我看……和你倒是挺配的。”   “我?这怎么行,这么贵重的东西……”   “我们之间还用的着说这个?”沈离央故意冷着脸,“我拿你当姐姐,没想到你却拿我当外人。”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锦绣焦急的解释,却转眼看到沈离央勾起的唇角,知道自己是被她作弄了,气得推了她一把。   “好了,要是你再不肯收下,就是真的拿我当外人了。”沈离央说完,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我记得萧大哥似乎也有一个这样的,不过一般都是很少戴出来的。”   萧大哥指的便是萧凌云,他与沈离央、葛天辉、葛天辉同为安乐军中的四大将军。萧凌云此人文武双全,颇有儒将之风。早先还在一处时,沈离央的许多兵法方面的问题还是向他请教的。   沈离央本来只是随口一提,却没想到锦绣听了以后,无端端的脸色一红,低着头扯着衣角。   一个念头忽然在沈离央的脑子里闪现,她不禁瞪大双眼,“锦绣,你上次说的那个意中人,该不会是……萧大哥吧?”   锦绣偏头看着别处,别扭着不说话。   “真的?……要不下次见着他,我去替你说说?”   “你可别!”锦绣又羞又恼,“哪有人这样的……”   沈离央忽然想起锦绣最早投军时,入的就是萧凌云的旗下,后来才转来跟着自己,所以他们两人应该是早就认识了才对。   “嘿嘿,你瞧我不是急的嘛……”沈离央抓了抓头,认真的说:“萧大哥是个好人,你和他一起我也放心了。”   “我还有事,不和你说了。”锦绣双颊飞红,猛的站起来,飞也似的跑了。   沈离央笑着摇摇头,继续翻看着眼前的东西,目光最终停留在了一个制作精致典雅的楸木棋盘上。   端着用绸布包好的棋盘,沈离央来到了顾流觞住的营房外。她叩了一下门,发现没人应答,轻轻一推,门竟然就开了。   沈离央正因着刚才的事情心里有些乱,也没多想就推门进去,谁知刚走进去就听到一声惊呼。   后知后觉的抬起头,眼前的景象顿时令她面红耳赤。   顾流觞披散着头发站在浴桶里,脸上还带着水汽笼罩的潮红。虽然她及时拿起衣服遮掩了胸前,但暴露在外的莹白肌肤还是足以让人晃了眼。   顾流觞见是她,也稍放了心,只羞愤道:“你还不出去?”   沈离央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听见这声质问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的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顾流觞穿好衣服,把屋里收拾了一番,才施施然走了出来。   “将军闯我闺房,意欲何为?”顾流觞戏谑的问。   她不是不羞恼,只是世家大族骨子里气定神闲的气度摆在那里,断然不可能扭扭捏捏故作矫情。   “咳咳……”沈离央尴尬的咳嗽了几声,解释道:“刚才门没上锁,我也没多想就进来了,没想到……”   “虽说将军与我都是女子,但正所谓非礼勿视,这无端端的……”   “我什么也没看到!”   “哦?”顾流觞挑眉。   沈离央干笑着,“就,就看到了一点……”   顾流觞本来是想逗她,结果说得自己也有点脸红了。假装不在意的岔开话题,指着她手里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你瞧我,倒把正事给忘了。”沈离央见她不再继续那个话题,也是松了一口气,把东西放在桌上,将绸布解开。“义兄着人送了些赏赐来,我看那些金的银的,你一定不喜,还不如这个,平常无事的时候还可以当作消遣。”   只见这棋盘的造型很是精致古朴,白子是由白玉制成,黑子则是墨玉做的,颗颗光润圆滑,也是极为难得的稀罕物件。   顾流觞伸手在棋盘上抚了抚,微微一笑:“将军有心了。”   她的确是善弈,只不过自从到军营里来,才渐渐的疏了。现在看到一副这样好的棋具,又不免一时技痒起来。   “你喜欢就好。”沈离央有些局促的坐着,刚才的事对她的震动太大,以至于现在都还有些心神不宁。她不自在的搓了搓手,“既然东西送到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这么急?”顾流觞何等聪明,一下子就看出她的心思来,却偏偏不顺她的意。“将军送了一副这么好的棋具,莫不是来让流觞左右手互搏的吧?”   她优雅的坐着,身上还带着沐浴后的香气,湿润的乌发没有像平时那样簪着,而是松松的绾在了脑后,看起来竟有些特别的风情。   “可是我不擅棋艺,恐怕让军师见笑了。”   “擅不擅长,不试过怎么知道?”顾流觞自顾自的拈起一颗白子,让道:“请吧。”   沈离央也不再推辞,两人便在棋盘上厮杀起来。   黑子稳扎稳打,攻势凌厉,看上去是占上风。而白子虽一味防守,细看之下却是在故布疑阵,诱敌深入,暗藏杀机。   双方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最终顾流觞还是以一子的优势胜出。   “军师深谋远虑,我所不及。”沈离央长舒一口气,她从来没有发现下棋是件这么费脑的事情。   顾流觞却还在研究着桌上的残局,“将军的棋路倒是和平时的作风大相径庭。”   “哦?我平时的作风是什么样的?”沈离央托腮,饶有兴趣的问。   顾流觞白她一眼,意思是“你自己都知道,还用得着问我?”   “不是真刀真枪,又不计死伤得失,当然就随意了一点。”沈离央知道她又要说自己有疑心病,不由的摸了摸鼻子。   “多虑也未必都是坏事,只不过物极必反……尤其是,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我知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顾流觞看到沈离央的脸上有苦笑一闪而过,不禁怔了怔。   一转眼,那人的脸上已挂上了一贯客气得体的笑容,“眼下天色渐晚,想必军师也乏了,我就不叨扰了。”   “我送送将军。”   “不必麻烦。”   沈离央走到门旁,忽然心念一动。顾流觞的行事周全更甚自己,怎么可能会在沐浴时忘了锁门?她走过去搬弄了一下上面的门栓,“这个好像坏了。”   “是有时不太灵光……这几天我刚让冷彻不要那么勤过来,没想到它就坏了,所以就这么放着了。”   “怎么也不让人来修修?”沈离央的眉头一皱,“他们敢怠慢你吗?”   “不关别人的事,是我自己觉得一点小事而已,不用总是麻烦人……再说,我又不是什么娇气的小姐。”   她既没有委屈,也没有诉苦,可是不知怎的让沈离央的心里一阵涩然。   回去以后沈离央还在想着刚才的事,越想心里越难受。   虽然她还不知道顾流觞的身份究竟为何,但从学识气度教养,无一不表明着她绝无可能真的是一个身份低微的流民。简陋的军营肯定会住不惯,可是她却从来没有要求过什么。   再者,虽然身边有个武功高强的冷彻,但毕竟男女有别,许多事情上不方便。就好比刚才闯进去的幸好是自己,要是什么心怀不轨的歹人,后果将不堪设想。   沈离央越想越怕,找来锦绣,吩咐道:“让人把我隔壁的那间屋子收拾一下,再去请军师搬过来。”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现在就去,越快越好。”   锦绣一愣,“隔壁那间屋子不是空了好久吗?”   “所以才要收拾啊。”   锦绣看她一脸火急火燎的样子,也没再说话,只默默腹诽:每次分营房,旁边的屋子不是从来都不让动的吗?不知道还以为是留着给谁的,怎么今个倒惦记上了?   ? ☆、除夕 ?  对韶国人来说,过年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事。除夕就意味旧的一年结束,新的一年将要开始。   这一天,无论贫富贵贱,家家户户都洋溢着节庆的气氛,军中自然也不例外。   将士们身在营中,不能归家团聚,所以沈离央也早吩咐过,除夕那夜要全军设酒同乐,除了站岗巡逻的士兵,其余人都可以休假一天。伙房也准备了各种食材,一大早就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顾流觞出来时,看到营房外已经布置得喜气洋洋,不外乎是倒贴的福字,或者寓意喜庆的春联。   她走到沈离央房外,看到沈离央正在案前写着什么,一抬头见到她,跟见了救星似的。“军师,快来帮我写几个字。”   “什么字?”顾流觞含笑走近,看到她案上放着几张红色的长条纸,大概是在写春联了。   “锦绣总是念叨我这太素净了,没点过节的气氛,让我写幅春联贴上去。”沈离央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你看我这字,写起来总不是个样子。”   顾流觞拿了那张她写了一半的细看了一下,点头说:“将军的字虽然不太规整,但胜在有风骨。只是春联最好祥和一些,这笔画间杀气略重,确实不太合适。”   “军师就别顾着笑我了,快写吧。”沈离央把纸铺在了案上,催促着。顾流觞的字她是见过的,写得一手漂亮的行楷,既有行书的潇洒飘逸,又有楷书的方正整洁。   顾流觞拿起笔,问:“写什么?”   “春联不都是那些吉祥话,你随口拈两句就好。”   顾流觞想了想,春联写的那些句子,她的确是信口拈来,只不过现下天下大乱,总不能给她写个四海升平,风调雨顺什么的。她凝神想了半晌,挥毫写下。   “汗马绝尘安外振中标青史,锦羊开泰济民清政展宏图。 ”沈离央念了念,喜道:“明年是羊年,这句既意思既好,又应景。军师真是满腹文墨。”   “不过篡改前人词句罢了,也值得这么夸我?”顾流觞把墨风干,“既合心意,那就贴上去吧。”   贴完春联,沈离央到窗边望了望,看到外边乱糟糟的样子,也没有像平时一样训斥,而是默默的走了回来。   “将军不喜欢过年吗?”   “那不是小孩子才喜欢的事情?”   “这也不一定啊。”顾流觞看出她兴致不高,于是娓娓说道起来:“过年时都热热闹闹的聚在一起,就算小孩子再顽皮,也不会被大人责骂。晚间也不会那么早就寝,而是会在一起守岁。等到新年的更声响起,互相说些祝愿的话。第二天的时候,会穿上新衣服,从头到脚都是新的,然后到相识的人家那里去拜年。”   “不过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天,也能生出这么多讲究。”沈离央皱着眉,“我可是嫌麻烦的。”   “辛辛苦苦忙了一年,总要有点盼头啊。”   “老百姓就是容易满足。”沈离央感叹,“韶国现在就像是一棵大树,已经从根源开始腐化了,不管再怎么样,也只是周而复始,始而复周。”   “所以在民众的心里,我们安乐军就像是一个大英雄一样,打跑了一头名作年的怪兽,为他们带来崭新的,充满希望的一年。”   原本怏怏不乐的沈离央听得忍不住笑了,“你怎么像是在哄小孩子似的?”   顾流觞本就是在哄她开心,闻言谑道:“将军这么说,是想管我要糖吃么?”   说完就真的从身上拿出一包香糖果子来。   “你怎么还带着这个?”   “以前家里亲戚的小孩子多,习惯了,就随手置备了。”   “说起来我那侄儿今年也有五岁了,年后我应该会去一趟骧城,正好可以看看他长高了没有。”   “侄儿?你是说……幼王?”   “我大哥的长子,崔若麒。”   顾流觞的神情一滞,拿起一颗糖把玩着,装作不经意的问:“这名字,是你取的?”   “是啊。我希望他一生都福禄双全,不必再经历父辈们经历过的苦难。”沈离央说完又想起了什么,“今日晚些时候集宴,这次军师大人可就不能缺席了。”   “这是自然。”顾流觞笑笑,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等到晚间准备开席时,每张桌子上都摆满了丰盛的食物。虽然沈离央治军一贯要求简朴,但过年这种日子,自然也不能含糊。   主位上坐着沈离央,顾流觞就坐在她的身旁。   等到时辰到了,沈离央端了一杯酒起身,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将士们!今日安乐王远在骧城,不能亲至,特命我代他备下酒食,犒赏大家。这第一杯酒,我们就敬安乐王,愿他圣体永安!”   “敬安乐王!”众人纷纷端酒起立,一饮而尽。   “这第二杯酒,要敬我们战死的弟兄们!他们已经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可是还有我们。我们必定会完成他们未了的愿望,将安乐军的旗帜插遍韶国大地!”   沈离央说得动情,在座的将士们回想起故去的战友,心中热血激荡,神情恻然。   “第三杯酒,要敬在座的各位。都说我善于领兵,多有胜绩,但我知道如果不是将士们各司其职,奋勇杀敌,如果不是我们全军上下一心,哪里能一城一城的打过来,打到如今这个地步?”   沈离央说完,率先仰脖一饮而尽。   这时,一个副将站了起来,道:“末将提议,这第四杯酒,我们要敬将军。要不是将军的宏图大略,英勇善战,也就没有今日的我们。”   “敬将军!”   “好!”   沈离央举着满斟的酒杯,朝四面八方一一致意。“各位请坐,今日之宴不必拘束,只管尽兴便是。”   到四处走了一圈,又应酬了一番,沈离央才回到座位上。   “被灌了很多?”顾流觞估摸着这一圈下来,起码得有三四十杯之多。   “敬酒嘛,总不能不喝。”沈离央狡黠一笑,扬了扬手上的酒瓶:“事先兑了水的,也就一点点酒味。”   “真是狡猾。”顾流觞觉得刚才自己的担心有点好笑,“被发现也没有关系吗?”   “你瞧他们个个都喝得脸红脖子粗,哪还有闲工夫分辨我喝的是什么。”   顾流觞心中一时感慨良多。眼前这人也不过是双十的年华,以女子之身纵横疆场,既能与将士们豪气干云,谈笑风生,亦能与自己谈诗弈棋,运筹帷幄……真不知道这些年她是如何过来的。   她这边正感慨着,那边沈离央已拿着小刀,细细的切了一盘熟牛肉端到她面前。   “我猜你不吃太肥的,这都是挑的瘦肉。水里煮一下捞起来,沾点酱吃好了。”   “谢谢。”顾流觞见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只好动筷夹了一点,放在酱碟里沾了一下,然后放进嘴里。   “怎么样?”   “嗯……这样的煮法虽然简单,但却保留了牛肉本身的香味。再加上这酱料,不仅没有夺去主菜的风头,反而使得香味更加浓郁,当真是妙不可言。”顾流觞昔日在府中吃惯了各种精致吃食,现下尝到了这种让食物回归本真味道的烹调方式,也不禁心生欢喜,连连赞叹。   沈离央见她如此,也是颇为高兴,又端过来一盘烧鹅,仔细的剥皮去骨,“你再尝尝这个。”   顾流觞夹了一块,尝后道:“这也奇怪,不咸,反而有淡淡的甜味。”   “这是按我家乡的做法烧的,加了茴香,八角等许多香料腌制,所以口味很特别。”   “原来如此,难怪和京……”许是气氛太过轻松,顾流觞险些就说了和京中的味道不同,幸而她很快反应过来,连忙改口道:“和经常吃的那些味道都不同。”   这时正好有几个人过来敬酒,沈离央侧了头,也不知是真没听清还是怎样,回头目光灼灼,“你方才,说什么?”? ☆、尴尬 ?  “没什么。”顾流觞神色自然。   她很明白如果表现出惊慌,反而会令对方生疑。更何况,就算沈离央真的察觉到她是从京都来的,也绝不会想到,一个手握兵权的重臣之女,竟然会堂而皇之的来到义军营里当军师。   这份胆气,实在不是任谁都有的。   “哦。”沈离央果然没再问什么,看了一眼她搁在一旁的筷子,“怎么,吃不惯吗?”   “不是,这些都很好,只是我晚上本来就吃的不多。”   “看你这风一吹就倒的样子,还不多吃一点。”沈离央往她碗里夹了几块肉,开玩笑的说:“不用替我节省,这点伙食还是供应得起的。”   顾流觞为难的看着眼前小山般的饭菜,她素来饮食清淡,这些实在是吃不下了。   “你们家乡那里,过年一般吃什么?”   顾流觞想了想,说:“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会包点饺子。”   “饺子?”沈离央略一思忖,“我们那里不怎么吃这个,而且军里都是粗人,要包饺子也着实是不太容易。”   “的确是很麻烦,单单是皮,就要和面,擀面,还要分成均匀的薄片,又不能太薄,不然一下锅就都散了。”   “说的这么在行,难不成你会?”   顾流觞挑眉,“将军小看人么?我可不是什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   “好好好,我家军师就是个通才。”沈离央又问:“你们一般都吃什么馅?”   “一般都是韭菜,白菜猪肉馅,有时也会包素三鲜,或者鱼肉馅,反正爱吃什么就包什么,这个倒没什么讲究。”   沈离央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酒过三巡,只是喝酒吃菜难免无趣,就有人在一旁的空地上玩起了摔跤。   沈离央见顾流觞托腮看得入神,不由笑问:“军师难道对摔跤有兴趣?”   “呵呵,外行看热闹嘛。”顾流觞扬唇,指着正在互搏的两人,问:“你猜猜谁会赢?”   “嗯……应该是左边的陈都尉吧?他一身外家功夫纯熟,下盘极稳,一般人还真动不了他。”   “我看倒未必。”   场上的助威声此起彼伏,那陈都尉果真占尽上风,无论另一人怎么使劲都无法撼动他。   沈离央笑吟吟的说:“这回军师可能要失算了,这摔跤可不比别的,实打实的力量才是最重要的。”   顾流觞也不气恼,只淡淡说:“大概还有五个回合。”   “哎?”   只见不多不少刚好五个回合过去,那原本一直压着对手打的陈都尉忽然出现了一个破绽,被对手一把抱住了腰,猛地前冲几步,重重的摔出了场外。   顿时一片惊讶的吸气声响起,沈离央更是看得目瞪口呆,“你难道真的能掐会算不成?”   “交战的双方,如果有一方占尽上风,却讨不到半点好处,这个时候就要提防对方给你下套了。”顾流觞拿起杯子,慢悠悠的喝了口水。   “可是这变化未免也太快,之前明明毫无办法,怎么一下子就能轻易做到了?”   “四两都可拨千斤,更何况两人之间的差距,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大。”   “你是说他保留了实力?”   “其实将军刚才的话已经说到点子上了,陈都尉的最大优势就是稳扎稳打,所以只有当他以为胜券在握,乘胜追击,脚步虚浮之时,才有翻盘的希望。”   这时又有两个人上了场,沈离央不服输的说:“这次我猜左边的徐校尉赢,总不会每一次都输给你。”   那徐校尉体格健实,壮得跟头牛似的,看来也是个十足的练家子,所以沈离央才会那么有信心。   “那我就和将军相反好了。”顾流觞看了一眼右侧的那个人,不仅从容不迫,竟还主动提议:“不过只这么猜也无趣,不如加点赌注如何?”   “好极。”沈离央答应的很爽快,“要赌什么?”   “这个么……就由胜者决定吧。”   “那我可要开始想了。”   沈离央的判断主要基于对手下众将长期以来的了解,在这个方面上,她觉得自己的胜算和人生地不熟的顾流觞比起来,还是要大得多的。   场上的二人相对站着,只等一声号令响起就要准备开打。   沈离央全神贯注的看着,忽然想到了什么,“右边的吴朔吴校尉,你是见过的吧?”   顾流觞点头:“当然记得。之前宛城一役,吴校尉表现出色,记了首功。”   “他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急,沉不住气,否则或许可堪大用。”   “的确还不够沉稳,也许是锋芒太露,反而欠缺磨砺。”   言谈间,开打的哨声响起,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沈离央自己也是个摔跤好手,很快就看出了端倪。   一贯性急如火的吴朔竟然没有一上来就抢功,而是耐心的调整着自己的站位和姿势,颇有些借力打力的意思。   “这吴朔怎么忽然就转性了?”沈离央正嘀咕着,看见一旁气定神闲的顾流觞,顿时反应过来,故作惊奇道:“莫非军师不仅能掐会算,还有能易筋洗髓的丹药?”   顾流觞白了她一眼,“若是有这东西,我早就自己吃了。”   伴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喝彩声响起,结果已经无需再看。   “交战的双方,如果有一方占尽上风,却讨不到半点好处,这个时候就要提防对方给你下套了。 ”沈离央想起刚才她说的这句话,无奈的摇头,“敢情军师这句话说的不是陈都尉,而是我啊。”   顾流觞被她这副样子逗笑了,又正色道:“承将军相让之美意,流觞只好笑纳了。至于拿什么当赌注,我还要好好再思量一番。”   沈离央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时辰,“那你慢慢想,我先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要是你有什么需要,找锦绣就好。”   沈离央说是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可是半个多时辰过去了,依然不见人影。   顾流觞自己坐在那里,也是百无聊赖,正出神间,只见一群人拿着酒,闹哄哄的朝这边走来。   顾流觞起身,对他们说:“将军有事出去了,诸位若是要敬酒,还是等会再来吧。”   那些人听了,也不走不动。神情有些奇怪,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又不敢说,最后在一起笑成了一团,把在最后面的一个人推了出来。   却是方才赢得了满堂喝彩的吴朔。   吴朔也不知是不是喝多了,满面通红。他局促的站着,挠了挠头,结结巴巴的说:“我想敬军师一杯酒,感谢军师对我的指点。”   那眼神里热切的真诚让顾流觞有点不知所措。“只是寥寥数语,怎能算得上是指点?该当是我感谢吴校尉当日的倾力相助才是。”她拿起杯子,“我不会喝酒,只能以水代之,敬吴校尉一杯,吴校尉不要介意才是。”   “不介意,不介意的。”吴朔连忙说。   一旁一个胆大的士兵笑嘻嘻的说:“吴大哥可是一直都很仰慕军师呢,他把军师写的字挂在墙上,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上次我打扫时不小心动了,可是整整被他骂了三天。”   吴朔脸上一红,斥道:“胡说什么!”   顾流觞的神色有些不自在。说了这么些话,若再不明白这个吴朔对自己有什么心思,她就不是顾流觞了。   当日在宛城时对吴朔的点拨,纯粹是出于惜才之心,而且说得现实一点,也有一些利用的意味——她初次独自领兵,手下需要一个能做事且不出差错的人,才能保证计划的万无一失。   况且,顾流觞虽然是个闺阁女子,但自幼饱读诗书,在父亲和哥哥们的影响下,眼界和见识自然与别人不同。在别的女子还在伤春悲秋,憧憬着如意郎君之时,她所关心的,却是政治、义理,是天下大势。   所以吴朔的这番含蓄的表白,对于她的心里没有丝毫的触动,反而觉得有些反感。   眼前的局势实在是难以收场,如果沈离央在的话就好了……顾流觞被自己忽然出现的这个念头惊了一下。也许自己是站在她身后太久了,渐渐习惯了那样理所当然的接受她的保护。   可是,那个人,真的会永远的站在自己的身边么?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拔剑相向吧。   顾流觞的唇角挑起一丝难以察觉的苦笑,正准备说点什么来缓和尴尬的气氛,抬眼间,看到人群的后面笔直的站着一个人。   那人好看的眉毛此时轻轻皱着,不言不语,却散发着无形的压迫感。   众人也顺着她凝结的目光回头看去,纷纷让出一条道来。“将军!”   沈离央缓缓的走来,一直低着头,像是在护着手里的什么东西。   等到走近,顾流觞才看清她手里端着的,竟然是一碗还散发着热气的……饺子。? ☆、守岁 ?  沈离央旁若无人的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小心的将碗放好,才抬起头来,锐利的目光在所有人的脸上一一扫过。   “在说什么那么高兴?也说给我听听。”   在场的除了少数新兵以外,都知道这样的语气就是她盛怒的前兆,瞬间一片寂静,垂着头不敢说半句话。   “怎么,现在就都哑巴了?”沈离央冷着脸,抬手指着前头的吴朔,“吴校尉,你来说。”   吴朔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低着头说:“报告将军,我只是过来想敬军师一杯酒……”   “敬酒而已,需要这么大阵仗?”沈离央随手拈起一个酒杯,在地上重重的摔了个粉碎。“军师所在,如我亲至。大庭广众之下,你们就敢如此造次,是看军师柔善可欺,还是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   众人这下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只各自死死的盯着自己的鞋面。   “本来想着大过年的,由着你们去,没想到倒把你们惯得无法无天了。”沈离央冷哼一声,沉声道:“校尉吴朔,借酒闹事,冒犯军师,自己去领十军棍。其余人等,绕营跑三圈,给我好好醒醒酒去。”   众人听见要罚,反而如遇大赦,争先恐后的跑出去领罚,一下子就全都不见了人影。   沈离央这才坐下来,淡淡的瞥了顾流觞一眼。她的脸色比起刚才的阴沉铁青已经好了许多,但仍然可以看出还有余怒未消。   顾流觞还没见过她发这么大的脾气,也有些忐忑,斟酌了一会儿,才说:“他们其实也没有恶意……”   沈离央少有的打断了她的话:“你是觉得我罚的太重了?”   “军队是将军的军队,我又岂敢置喙?’”顾流觞没有被她吓住,而是从容不迫的说,“我只是想提醒将军,别为这点小事气坏了身子。”   “你无武艺傍身,在军营这种地方,若是由着他们闹,一次两次,以后保不准出什么事。”   其实沈离央只说了一半,让她大动肝火的原因不仅仅是担心……不知道为什么,当她站在后面,看到那个吴朔用无比热切爱慕的眼神看着顾流觞的时候,一股无名的心火就那样无法控制的烧了起来。   当初得知锦绣和萧凌云的事时,她除了短暂的惊讶之外,就只剩下对锦绣能找到一个值得托付的人的祝福和喜悦。可是到了顾流觞这里,怎么就不一样了?怎么就无法平静的说一句,吴校尉是个好人你如果和他在一起我很放心?   顾流觞不知道沈离央在那里纠结什么,事实上,她目光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有离开过那碗饺子。“那个……是给我的吗?”   沈离央点点头,又摇摇头,“都凉了,等会让人倒了吧。”   顾流觞看着那碗饺子,因为放凉了,饺子皮上凝结着一层水汽,有些甚至因为紧紧贴着而糊在了一起,看起来卖相并不好。再看形状,一个个圆乎乎的,几个角都对不齐,和她从前吃过的那些相比,实在是可以用丑陋来形容。   她拿起筷子,夹了一个起来放到嘴里,细细咀嚼着。馅料是最简单的白菜猪肉馅,却处理得很是用心,剁碎之后拌油,还加了少许切丝的香菇来提味。只不过可能馅料和汤里都放了一倍的盐,使得味道过于咸了。   顾流觞抬起头,正对上沈离央隐约含着期待的目光,顿时明白了这碗饺子是谁包的,不免油然生出了感动之情。   “还不知道……这饺子是谁包的?”   沈离央迟疑了片刻,然后一本正经的说:“今天伙房去外边请了几个师傅,有个正好会包饺子,我就让他做了一碗。可勉强还能入口么?”   见她不认,顾流觞也不点破,只故意皱了眉,“也没什么不好,就是有点辣,师傅可能把菜油错拿成了辣椒油吧。”   沈离央果然中计,立刻急了起来,“怎么可能?我拿的时候明明有特地看的。”说完才觉失言,又道:“我是说,帮师傅拿的时候。”   “可能是我的错觉吧。”顾流觞又吃了几个,薄唇轻挑,“奇怪,现在又没有了。”   沈离央明白自己大概是又被她给耍了,只好无言的看着她快速而不失优雅的把一整碗的饺子都送进了肚子里。看着看着,唇角不禁挂了笑,原来看着自己做的东西被这样吃完,实在是一件无比愉悦的事情。   顾流觞一脸满足的把饺子解决完毕,放下筷子,双手合十道:“将军可以带我去见一见那个师傅吗?我想亲自谢谢他。”   “不过是一碗饺子而已,也值得亲自去谢?”   “这不是一碗普通的饺子。”顾流觞看着她的眼睛,认真的说,“我曾经问过我母亲,包饺子既然那么麻烦,为什么还要包呢?我母亲说,是因为包在里面的不仅仅是可口的馅料,还有一份美好的心意。现在有一个人将这份心意赠予了我,你说我该不该去谢谢他?”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礼数周全,沈离央实在想不出什么话去反驳。   在认识顾流觞之前,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个口拙的人。这个聪慧的女子,总是能用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说得自己心服口服。   “好吧,我带你去。”   沈离央带着顾流觞在外面左转转,右转转,绕了好大一圈,才来到了伙房外。   推开虚掩着的木门,沈离央探头进去瞧了瞧,看到里面空无一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么晚了,师傅应该是回去了。”   顾流觞将她的神情变化都看在眼里,忍着笑说:“既然如此,那就没办法了。”   为了不被发现自己来时绕了远路拖延时间,沈离央只好又东走西拐的绕着路走。   在经过一条横穿营地的小河边时,一直没有说话的顾流觞开口了:“走了这么久,有些累了,不如在这里歇会儿吧?”   她的体质不比沈离央,走了这些路,已经有些气喘。   于是两人就在河边松软的草地上坐下。   远处的营房灯火通明,映照在河面上被切割成了粼粼的碎光。偶尔有树叶飘落,涟漪便一圈圈的荡开,令人的心仿佛也跟着荡满了温柔的波纹。   安静的坐了一会儿,顾流觞忽然说:“将军欠我的赌注,我已经想好了。”   “嗯?”   “就罚将军陪我守岁吧。”顾流觞轻轻一笑。眸光比粼粼的波光还要明亮,笑容比轻漾的涟漪还要温柔。   “乐意至极。”沈离央有些不自然的别开眼,“只是不知道这岁要如何守?”   瞧见她白皙耳后浮现的一丝薄红,顾流觞心念一动,“不如我们都闭上眼睛,等到新年的钟声响起再睁开吧。”   “为什么要闭着眼睛?”   顾流觞想了想,“将军听说过灶王奶奶的故事吗?”   沈离央摇了摇头,她就继续说:“传说有一次王母娘娘带着一个女儿下凡到人间,这位公主看到了一个给人家烧火做饭的穷小伙子,很是喜欢,两人情投意合,后来就私定终身了。”   “私定终身?要是被玉皇大帝知道了怎么办?”   “玉帝得知以后很生气,但又已经没有办法,索性就封那个穷小伙子当了灶王,那公主就成了灶王奶奶。灶王奶奶很体谅人间的疾苦,总是从天上带东西到人间来。玉帝知道了以后,就只准她在腊月二十三这天回一趟天宫。灶王奶奶在天上收拾了许多东西,拖到年三十这天才回人间。回来时天已经黑了,百姓们都很感激善良的灶王奶奶,所以都燃着烛,放鞭炮,等着灶王奶奶归来。”   沈离央认真听完,说:“和那些高高在上的冰冷神袛相比,这灶王奶奶真是善良可亲。”   “嗯,所以在守候灶王奶奶下界时,我们应该诚心的闭上眼睛,在心里说出对新的一年的祷告和憧憬。”   “原来如此。”沈离央信以为真,听话的闭上了眼睛,默默祷告起来。   顾流觞也假装一起合上了眼,却在不久之后就重新睁开了。   眼前这个人她绝不陌生,只是却很少有能够这样肆无忌惮的看着她的机会。   长发一丝不苟的用头巾束着,露出了年轻光洁的额头。五官的轮廓非常锐利,斜飞的剑眉下,长长的睫毛仿佛是蜻蜓的双翼,随着呼吸轻轻抖动着。嘴唇的颜色很淡,又很薄,总是紧紧的抿着,像是藏了什么无法化解的忧郁一般。   顾流觞静静的看了一会儿,复又闭上了眼。   过了一会儿,沈离央祷告完,觉得这样坐着实在有点奇怪,也偷偷的睁开了眼。   眼前的顾流觞双目紧闭,恬静的坐着,犹如一座切割完美的大理石像。   她的长发柔顺的垂下,单从那柳叶般的双眉,就能想象出一旦睁了眼,该是怎样的顾盼流转。胭脂色的唇角总是噙着一丝微笑,就像花瓣晕染开的痕迹,让人经不住想去采撷……   沈离央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莫名的觉得有些呼吸不稳,心跳加速。她慌乱的调整了坐姿,迅速闭上了眼。   月光如水,月冷如银。   空气中还是沉默,只有夜风沙沙,夹带着远处明明灭灭的喧嚣。   可是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军师。”   “嗯?”   “我没有家,也不知道想家的感觉是什么样……只是听别人说,如果在异地能够吃到家乡的吃食,心里就会好过一点。”   “……这里很好,就像我的家一样的。”   “那就好。”沈离央沉默许久,又像叹气一样低低唤了一声:“军师。”   “嗯?”   “等回去后,也给我写一幅字吧。”? ☆、杏花 ?  到了年初五这天,节庆诸事已经料理得差不多了,安乐王崔广胜便命人来请沈离央初十过骧城一叙。和往年一样,一同请的还有几位安乐军的头领。   从留城到骧城大约是两三日的行程,沈离央将诸事安排妥当后,在初七这天上了路。   骧城是安乐军的政权所在地,也是最早确立的根据点,比别的地方景象自然是不同。   尽管天才蒙蒙亮,就已经有商贩挑着担子在街上吆喝。年节后百业复兴,熙熙攘攘的大街小巷也还带着节后的余庆,一派繁荣之景。   沈离央平时私底下出行为了骑马方便,不引人注目,一般都是扮作男装的。她女装本就英姿飒爽,出人一等,此时作了男装打扮,更显文质彬彬,气度风流,引得路人纷纷注目。   青石板长街上带着雨后特有的清新,沈离央牵着马慢慢走着,在一个卖杏花的小摊前停住了脚步。“这花怎么卖?”   卖花的姑娘看了她一眼,低下头怯怯的说:“一文钱一朵。”   拿出一块碎银放下,沈离央挑了几支白里透红的执在手里。   “不用这么多的。”小姑娘急忙把那块碎银推过去,“这么多,买下这所有的都足够了。”   沈离央低头轻嗅手中的花,轻笑道:“金银有价,花香无价,我觉得很值得。”   刚说完,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我道是哪里来的如此俊俏的少年郎,原来是五弟啊。”   因沈离央在几位义军首领中年纪最小,行序排五,会这么叫她的人并不多,所以来人的身份并不必多猜。   沈离央回头一看,不远处站着的正是安乐军中的又一重要人物,此次一同应邀前来的柳开阳。   柳开阳在起义前就是个小有名气的江湖游侠,嫉恶如仇,乐善好施,因为杀了一伙正在行凶的恶棍而被官府通缉,一怒之下就投了军。   柳开阳身着青衫,腰悬长笛,也是一派潇洒风流。   他走近前来,上下打量着沈离央,故意“啧啧”了几声,“这风采,真是'骑马倚斜桥,满楼□□招'啊。”   这诗的意境好,意思却是不怎么好。沈离央的嘴角抽了抽,“四哥营里最近缺针线吧?”   “嗯?不缺啊。”   沈离央没好气的说:“那怎么没把你的嘴给缝了?”   “哈哈哈。”柳开阳大笑,自然的揽过她的肩,“咱们快走吧,要是让二哥先到就完了。”   二哥指的是则是葛天辉,他天生神力,是军中排名第一的虎将。只是有个缺点,就是嗜酒如命,不仅自己爱喝,还爱灌别人喝酒,每每都让人很头疼。   于是两人一起来到安乐王的府邸上,与其说是府邸,其实更像是一座小型的宫殿。   门前的两只汉白玉石狮气宇轩昂,内里房屋众多,雕梁画柱,回廊曲折。还带有恢宏的议事厅,花园也是专门请工匠照着京里御花园的规格做的。   一进门,就有侍者毕恭毕敬的迎上来,告知安乐王还在前厅议事,请他们先到后花园等待。   后花园修葺得很是富丽堂皇,到处是亭台楼阁,飞泉假山,时新的名贵花草遍地。   两人正边走边欣赏着沿途的风景,就听见前面传来一声呼唤,找了半天,才发现是葛天辉坐在湖心的亭子里,正在自斟自饮着。   踏桥入亭,清凉的湖风迎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沈离央不禁赞道:“这倒是个好所在。”   “那当然了,也不看看是谁找的地方。”葛天辉身着短褂,生得浓眉大眼,一看就是率真耿直之人。他自得的晃晃脑袋,在桌上摆了两个碗,“你们两个可别岔开话题,来迟的自觉自罚三杯。”   “‘你这杯子未免也太大了吧。”柳开阳抱怨了一下,还是招来侍者取来一坛酒,各自满上。   “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才是人生乐事嘛。”   “来,干杯!”三人碰了碰杯,沈离央则趁他们仰头的时候,悄悄的把酒都泼到了湖里。   葛天辉见他俩这么爽快,兴致也高涨,正要叫人再拿酒来,就听一阵脚步声走近,原来是办完了公务的崔广胜来了。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崔广胜生得不似葛天辉的高大威武,也比不上萧柳二人的儒雅潇洒,但就是有一种春风拂面般的亲和力,让人不自觉的愿意听命于他。   “大哥来了,快坐。”   崔广胜走到近前,看到了桌上的酒坛,戳了戳满身酒气的葛天辉的额头,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说了多少次让你少喝点,就是不听,再这么喝下去,迟早要误事。”   “呵呵,今天高兴嘛。”葛天辉低头摸摸脑袋。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就怕崔广胜。   崔广胜又瞪了柳开阳一眼,“你也不拦着他。”   柳开阳撇撇嘴,“大哥,二哥那牛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拦得住啊。”   “是了,你不跟着他胡闹我就高兴了。”崔广胜故意板着脸,一转眼,看到角落里的沈离央,脸上挂了笑:“我家妹子越发俊了,过来让大哥好好看看。”   “大哥也跟着取笑我。”沈离央走过来,“大哥最近身子可还健朗,肩伤还犯么?”   “近来好多了。”   “我前阵子在平城狩猎时让人制了些鹿茸,这次正好带来了,大哥平时多让人煎点,可以补补筋骨。”   崔广胜欣慰的说:“还是妹子有我心。”   “对了,三哥还没到吗?”沈离央回想这一路来,的确没见到萧凌云的人。   崔广胜脸上露出一丝不悦,“他说前方战事吃紧,实在走不开。”   “就那点虾兵蟹将,有什么走不开的。”葛天辉正拉着柳开阳划拳,闻言没心没肺的说了句。   沈离央见崔广胜的脸色愈发难看,忙打圆场:“最近朝廷确实增派了兵马,听说是个书生带的兵,好像是顾老贼的儿子,叫什么顾文泽的。想是三哥在西面正好和他们遇上了。”   崔广胜微微点头,也不再多言。目光落在桌上她刚才买的那束杏花上,若有所思,“当年我们在永城住的院子里,就种了许多这样的杏花。”他顿了顿,问:“这些年,你还一直在找她么?”   “如今安乐军的名号,你我的名字,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她想见我们,应该早就来了。”沈离央轻叹,“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我也是才想明白,像她这样的性子,若是真的想走,又怎么可能被我们找到呢?”   “也许她有什么苦衷呢。”   “我不知道。”沈离央脸色颓然,“大哥你知道吗,有时我会整夜整夜的做噩梦,梦见我在沙场上斩杀敌人,鲜血溅了满脸满身,定睛看时,却全都变成了她的脸……其实这么久过去,我早已不怨她的不辞而别,只是还想再见一面,确认她过的好不好罢了。”   崔广胜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若雪姑娘那么善良的人,一定不会有事的。”   “但愿如此。”   崔广胜有些后悔自己提了那时候的事,为了转移沈离央的注意力,便又拉着她说了一会儿话。   日头渐高,便有侍者过来传说:午膳已经备好了。一行人便在崔广胜的带领下,徐徐往膳厅走去。   膳厅十分宽敞,摆放着一张宽大的花梨木长桌。崔广胜自然是坐在主位上,其他诸人再依序坐下。   桌上早已摆上了许多精致的菜肴,但因为在坐都是将领,为了让他们吃得尽兴,还是以肉食为主。   葛天辉才一落座,就抓起一只烤得色泽鲜艳的猪腿往嘴里送,准备大快朵颐。旁边的柳开阳打了他一下,“大哥都还没动筷子呢,你就吃起来了。”   崔广胜倒是没在意,笑笑说:“无碍,我们自己兄弟吃饭,哪来那么多繁文缛节。”   沈离央左右望了望,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哥,嫂子怎么没在?”   崔广胜皱眉,还未及回答,一个穿金戴银、打扮艳丽的妇人就从门口走了进来,此人即是崔广胜之妻,名作刘桂香。   刘桂香是一名小有资财的商贾之女,她的父亲当年偶然认识了还只是一个镖局学徒的崔广胜,一眼就认定崔广胜将来会有大作为,不仅力排众议将女儿许配给他,还出资让崔广胜去广交天下英雄,发展自己的事业。   可以说,没有他的支持,就没有现在的安乐军。所以即便崔广胜已经贵为义军首领,对这位夫人也是非常敬重。   “大嫂好。”众人连忙问好。   “诸位弟妹好。”刘桂香得体的笑着,“我去接若麒下学,所以来迟了点。”   “若麒呢?怎么没带他过来。”崔广胜问。   “哦,他肚子有点不舒服,我让下人先带去休息了,等迟些再用些清粥就好。”   话音刚落,一个小小的身影像一团旋风一样从门口冲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一脸惊慌的丫鬟。   “不是让你看好幼王的吗?”刘桂香愤愤的走过去,崔若麒却已躲到了崔广胜的旁边。   “父王!”崔若麒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好了。”崔广胜深深的看了刘桂香一眼,将自己的儿子抱起,道:“若麒乖,叫人。”   “二叔,四叔!”崔若麒伶俐的叫了,一转眼看到另一侧的沈离央,惊喜的喊道:“姑姑!”? ☆、宏图 ?  “父王……”崔若麒征求似的看着崔广胜。   崔广胜微笑点头,一松手,崔若麒就像一团小旋风一样,扑进了沈离央的怀里。   “姑姑姑姑,你怎么一直都不来看我?”崔若麒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模样甚是可爱。   沈离央轻轻将他抱起放到腿上坐着,“因为姑姑要带兵打仗啊。”   “打仗,就是骑着大马,穿着盔甲那样吗?”   “嗯。”   “那若麒也要去!”   “不可以哦。”沈离央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若麒还小,要等长大了才可以。”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崔若麒揪着她的衣襟,认真的问。   沈离央倒是被难住了,看了一眼崔广胜,见他没什么表示,便说:“等若麒长成父王那样的男子汉的时候。”   崔若麒还小,想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到底是要多久,于是在那里拧着眉毛,苦苦思索着。   “别烦着你姑姑了,她都还没吃饭呢。”崔广胜开口让人再加了副碗筷,示意崔若麒下来自己坐好。   “姑姑我要吃那个!”崔若麒看到津津有味的啃着猪腿的葛天辉,对着桌上那盘烧猪咽了咽口水。   刘桂香斥道:“好的不学,净学些粗人行径。”   在座的除了心无城府的葛天辉没有察觉,其他人都变了变脸色。   沈离央神色如常的站起身,盛了一碗银耳莲子羹,“若麒刚才还肚子疼,还是吃点清淡的好,养胃。”   崔若麒委屈的接过,还要说什么,就被沈离央一个清清淡淡的眼神堵了回去。   经历了刚才的事,再加上刘桂香对于他们几个一直就看不太惯,所以一席饭吃得气氛很是怪异。   刘桂香可能自己也觉得不太好,毕竟这几人到底是手握重兵,还有许多事情要倚仗他们,便主动和沈离央拉起了家常。   “妹妹今年也不小了吧?”   “嗯,过了年就二十二了。”   “那终生大事,要开始好好考虑了。我们女人也就这几年,你嫂子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就已经有了若麒了。”   沈离央咳嗽了一下,无奈的说:“现在天下未定,我还不太想考虑这些事。”   “哎,这些打打杀杀到底是男人的事,我们女人呢,要那么强悍做什么?最大的成就还是早点找个人成亲,好相夫教子。”   见没人应她,刘桂香又继续絮絮叨叨:“我有个表弟,年轻有为,模样也好,我看下次倒是可以介绍你们俩认识……”   沈离央还没说话,一旁的崔广胜听得忍无可忍的拍了桌子,“胡闹!你那些表弟哪个不是只会闯祸的纨绔?年轻有为?就那凭关系混来的闲职,也敢来配我妹妹?”他因为刚才刘桂香那句话,心里本来就有气,忍不住又说了句:“连自己的弟弟都管不好,还说什么表弟。”   刘桂香的亲弟弟名作刘宝金,也是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浪荡子,成日仗着崔广胜的威望到处作威作福,许多人暗地里对他都恨之入骨。   刘桂香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着急给沈离央安排婚事不仅是为了拉拢她,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就是觉得她和崔广胜的关系实在是好的令人怀疑。这下见崔广胜的反应这么大,心里不免更加嫉恨。   一旁的崔若麒听不懂大人的话,也没有发现气氛的不对,眨巴着眼睛,偷偷扯了沈离央的袖子,“姑姑,什么是成亲啊?”   沈离央的情绪倒是没有因为刚才的事有多大变化,还是温言和他解释:“就是两个人一生一世都在一起的意思。”   “哦。”崔若麒似懂非懂的点头,又天真的问:“那姑姑为什么不和若麒成亲?”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笑了,连崔广胜的脸色也缓和了许多。   沈离央捏了捏他圆圆的小脸,“姑姑和若麒本来就是一家人,那用得着成亲。”   “那我们会一生一世在一起吗?”   沈离央想了想,看着他期待的眼神,觉得还是不必解释太多的好,只简单的应了一声:“嗯。”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崔若麒高兴了起来,吃饭的劲头也多了几分。   虽说童言无忌,但在座的人此时所想的事情也都不尽相同。   好不容易席散,崔若麒早上在学堂上了一上午的课,吃完饭后就困倦了,就让人先带回去休息。   沈离央因席上应酬时喝了两杯酒,便想到花园里散散酒气。谁知走到半路,就有个丫鬟过来请,说是夫人请她到前厅品茗。   沈离央心里一计较,刘桂香也不是傻的,结亲的事应该不会再提,专门单独来请她过去,八成是因为有什么事和崔广胜起了分歧,要让她去当说客了。   去到前厅,果然只有刘桂香一人坐在那里,桌上的两盏茶正升腾着热气。   “妹妹来了,快坐,尝尝这雨前龙井,是否还合口味。”   沈离央看了那镀金绘了大红牡丹的茶盏,心里暗道果然是商贾出身的人,品味不能更俗气了,嘴上却还是称赞道:“嫂子就如我的亲嫂子一样,予我的东西岂有不好之理?”   刘桂香顿时眉开眼笑,又深深叹了口气,“我从十六岁嫁给你大哥,一直跟着他四处流落,身边竟是连个体己的人都没有。”   沈离央悠悠喝了口茶,“这些年大嫂为大哥付出了很多,我们都看在眼里的,将来大哥若得志,绝不会亏待你的。”   “还说什么将来呢,他现在就已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刘桂香说到委屈处,硬生生挤了两滴眼泪,“前几天还纳了两房妾室,越发不到我房里来了。”   “大哥是人中之龙,天下间的女子哪个不爱慕?但无论如何,他的结发之妻,我们认的嫂子,都只有你一人……更何况,你还有若麒。”沈离央自然知道刘桂香不会只因为那点争风吃醋的事情找自己,索性顺了她的话说下去。   “若麒是个好孩子,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把他养大成人。”刘桂香拿出手帕抹着眼泪,抽抽噎噎:“可是,可是你大哥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要把他送去学武,学武也就算了,还说学一阵子就要把他送去军里历练。你说若麒这样的身份,又才这么小,万一出了点什么意外,那可怎么办啊?”   “既然是大哥的决定,应该就有他的考虑。”   “他不听我的,可是听你的啊。妹妹,你就帮我劝劝他吧。”刘桂香跺了跺脚,像是下了什么艰难的决定一样,吞吞吐吐的说:“不瞒你说,我当年生若麒的时候,因为是难产,伤了身子,大夫说,以后再也不能有孩子了……”她站起来,拉着沈离央的手一边哭一边说:“所以若麒是我唯一的指望了,所谓母凭子贵,要是没了他,我……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沈离央本来因为她说得可怜还有些恻然,现在听了这番缘由,明白到底这刘桂香还是在为她自己考虑罢了,不由生出几分厌恶之感。只面上还是装作动容,“若麒是我侄儿,我自然也是心疼他的……那我尽量劝劝大哥吧。”   刘桂香听她应下,这才擦干眼泪,喜笑颜开。   沈离央从前厅出来,走到回廊拐角时,正遇见倚在木雕栏杆上吹风的崔广胜。   “她找你抱怨什么了?”崔广胜无奈的摇摇头,“你别理她就是。”   沈离央走到他旁边,也背靠栏杆,叹了口气,“大哥,有时我真同情你。”   “唉。”崔广胜也跟着叹气,他当然明白这同情指的是什么。“所以大哥一定要好好的给你物色一个身世人品才干俱佳的良婿。”   沈离央一听就板了脸,“再说这个,我可要翻脸了。”   “还是老样子,一说这事就急。反正大哥无所谓啊,我巴不得你一直不要嫁人,留在大哥身边才放心呢。”   生死相依二十年的情谊非比寻常,所以两人说话时也非常随意,完全没有身份上的顾忌。   “其实这次让你们来,除了聚聚之外,还有些事情想问一下你们的意见。”   “什么事情?”   “我们现在已经形成了与朝廷隔江相望之势,总这么一门心思的打仗也不行。”崔广胜深沉的望着远处,“现在还是要先稳一稳。”   “大哥的意思……是要开始整顿内务么?”   崔广胜赞赏的点了点头,说:“法为治国之本,可是过去我们一直用军法去干涉法度,这显然不合常理。所以我让人重新拟了一本律法,迟些让你们看看,提点建议。”   “太好了。”沈离央闻言也很是振奋,“我们安乐军的律法,自然要弃了那些严苛的酷刑。一些无伤大雅的罪责,也可以改以劳动教育来改造他们。”   “这个想法倒是新奇,甚合我意。”崔广胜笑笑,又说:“我还打算办一些新式学堂,别成天教一些酸腐儒出来。可以教经世致用的各种技术,还可以开女子学堂。”   “女子学堂?”沈离央一听,顿时来了精神。   韶国女子大多不读书,以无才为德,终日只读一些《女则》之类的书,学习怎么相夫教子。   她想到了锦绣的运筹帷幄之能,顾流觞的决胜千里之智……若是女子也能接受到恰当的教育,又哪里会逊色男子半分?   “我们安乐军要创造人人平等富足的新国度,这男女尊卑自然也要慢慢废除掉。”崔广胜踌躇满志:“这一壮举的实现,就先从女学开始。”   在这回廊上,连一把歇脚的椅子都没有,两人却毫不在意,兴致勃勃,你一言我一语的描绘起了安乐国的美好图景。   这些想法大多在未来都变成了现实,只不过,这一幕在往后每一次被想起时,都无比的令人唏嘘。? ☆、买马 ?  逗留数日,经过详细的讨论和议定,新律和公办学堂等诸多事宜都已拟订完毕。   沈离央见日程终于空了出来,便起了四处逛逛的心思。因为长年征战在外,她对这富庶繁华的骧城其实也并不熟悉。   骧城什么最有名,从名字上就能看出,必定是马了。   这里因为土地辽阔,牧草鲜美,气候相宜,所以马的品种也比别的地方要好许多。在历朝历代,都是专门挑选给朝廷作为贡品的。   自古名将爱名马,沈离央自然也不会例外。所以四处逛了几圈后,她就兴致盎然的直奔马市而去。   骧城的马名气大,慕名而来的人不在少数,所以也不乏一些黑心商贩拿了些劣马来冒充好马,一眼望过去倒是鱼龙混杂。   “哎,前面那位公子留步!”   沈离央才走了一段,身后就传来一声呼唤。她转身看时,只见那是一个穿着异邦服饰的中年男子,脸上挂着讨好的笑。   “我看您一路走来都未曾驻足,可是这些还入不得法眼?”   沈离央明白他大概是把自己当一条待宰的大鱼了,只是笑笑不说话。这类马贩子,不像寻常的当街兜售,而是手里有一些好货,专门物色一些金主进行搭讪。这种生意一旦做成,那就是翻几倍的赚了。   “公子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啊。”这异邦马贩看来也是多年来混成了人精,不仅会说韶国话,竟然还会听口音。   “我是永城人。”   “永城啊,那可了不得。”马贩拱了拱手,“咱们的安乐王就是永城出来的,看您这衣着气度,恐怕是个王亲吧?”   沈离央沉默了一下,算是没反对。   马贩见她不语,只当是身份不好声张,也悄声道:“您应该认识安乐王的小舅子,刘大爷吧?他就是我的常客。”   “刘宝金啊。”沈离央眯了眯眼,“他挑剩下的货色,我可看不上。”说完作势欲走。   “且慢,且慢!”马贩也没想到她连安乐王的小舅子都不放在眼里,忙追上去,“昨儿刚来了一批好货,连刘大爷都未曾看过,其中必定有合公子心意的。”他左右望望,低声说:“错过这一拨,以后可就没了。”   沈离央看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心里明白这所谓的好货八成是贼赃了。   “什么来路?”   “嘿嘿,公子是个明白人。”马贩拈须大笑,“不去随我去看看便知?”   跟着领路的马贩,两人来到了城郊的一座大宅子里。   这宅子远远望上去和平常大户人家的宅院没什么不同,只是走进里面,才发现内有乾坤。它不像一般宅子有什么厅厅堂堂,而是整个都建成了一个宽大的马场。   门口戒备森严,光是守卫就有十余个,还有许多望风巡逻的人,看来里面的确不是什么寻常货色。   马贩打开外围的几道锁,引着沈离央进了马场。   只见许多各色各样的骏马在其中悠闲的吃着草,鬃毛整齐,看得出都经过了精心的修剪和打理。   “公子看看这里面可有入得眼的?”   沈离央扫了一眼,挑眉:“这是北蛮的马吧?”   马贩闻言顿时竖起了拇指,“公子好眼力!不是我说,这骧城的马虽好,但比起北蛮的马,到底少了些血性。”   这倒不是他自吹自擂,北蛮是个极度重视血统的国家,又崇尚武力,以勇武为尊,所以他们培育的马自然优于别处的。别的不说,就说韶国北境的数十万龙骧军,之所以迟迟都不敢调回,就是忌惮凶悍的蛮族铁骑。   “这些马虽好,毕竟野性太重,难以驯化。”   “原来公子喜欢温驯一点的,这正好也是有的。”马贩神秘的眨眨眼,将她领了后头。   后头也是另有乾坤,在隐蔽的墙角处,掩藏着一个小马厩。   小马厩里面只有一匹马,这马生得极好,四肢修长,通体雪白,双目炯炯有神,却不似刚才看的那些那么锐利令人不喜,而是带着几分沉稳笃定。   沈离央直到此时眼睛才亮了亮。   “此马,不是凡品。”   “公子果然是个懂行的。”马贩凑近来,压低声音道:“我也不卖关子了,这是我一个道上的朋友,从北蛮的皇宫中盗出来的。”   “北蛮宫中?你那朋友倒是胆大。”   “富贵险中求嘛,嘿嘿。”马贩打开马厩门上的锁,将马牵了出来,“您看,这就是北蛮草原上有天马之称的名种,可谓不动则已,一动便直奔云霄啊。”   沈离央摸了摸马背,这马倒是非常温顺,只从鼻孔里轻轻吐了口气。她越看越喜欢,脸上却还是不动声色。“这马我要了,你开个价吧。”   马贩没料到她如此爽快,当下喜出望外。因着东西的来路的确不太清白,他也急于出手,所以也没有开出太高的价格,于是一桩买卖就这么成交了。   “虽说我也不是个怕事的,但马非自用,为免横生枝节,你还是给我写张凭证来,就写上某年某月某日,在何处购得的。”到了付钱时,沈离央忽然又提了要求。   马贩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他自然是不愿意的,做这种生意,当然是越隐蔽越好,多一张凭证,就是多一分受牵连的风险。   “时值乱世,只是一张废纸而已,也不敢写吗?”沈离央抛了抛手里黄灿灿的金锭,暗示着,“再说,万事不是还有刘大爷做主么?”   她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把自己的责任推了个干干净净。   “哎!”马贩到底还是舍不得已经到手的银子,只好苦笑着应了一声,叹道:“什么刘大爷,我看公子您才是真正的贵人啊。”   牵了马出来,沈离央的心情相当愉悦。   她从第一眼就对这匹通体纤尘不染,四蹄踏雪无痕的白马一见钟情,只不过担心坐地起价才没有表露。   天马就算是在北蛮当地也很少见,历来都是皇族所用,何况是这匹的品相这样好,这一趟来的算是值了。   走着走着,沈离央忽然察觉有什么不对,用余光一看,原来是一辆马车在身后紧紧的跟着自己。她快,那马车也快,她放慢速度,马车也转而变慢。   沈离央在路边停下,慢悠悠的下了马,身后的马车果然也停下了。   “阁下有何贵干?”   那辆马车雕花鎏彩,主人必定也是非富即贵。   过了半晌,帘子被一只白皙的手掀开,一个异物服饰的女子走了下来。掀帘的瞬间,沈离央看到里面似乎还坐了一个人。里面的那个,应该才是正主了。   异族女子开口,却是一口蹩脚的韶国语。“主人问,你的马……是哪里来的?”   “自然是真金白银买来的。”沈离央没想到这马这么快就被认出,淡定的取出刚才要来的凭证,在手里扬了扬。   女子回到马车旁,附耳听了一下,又说:“主人说,此马是我族宝物,非常人可以驾驭,因失窃而流落贵国,我们愿意以原价赎回。”   “我若是不答应呢?”   说这句时,沈离央明显的观察到帘子后面动了一下,猜测马车里的人应该也是听得懂韶语的,便故意扬声道:“一者,此地是韶国而非贵国,你说这是贵国的马,可有真凭实据?二者,我买马时并不知道是赃物,所以应算是无主之物。三者,在我看来,战马就像是战士的情人,岂有随便拱手让人之理?”   她倚马而立,扬唇一笑,“你们若要,来抢就是。”   前头出来的女子早已皱了眉,回到马车旁说了一阵,脸上的表情却是越来越惊愕,最终一脸不忿的跳上了车。   沈离央知道对方这是作罢了,正转身准备离开,就听见一个低沉的女声响起:“且慢。”   这声音沉稳而有力,是上位者才具有的语调,令人无法忽略。   “安乐王所邀,葛、萧、柳三位上将军,不知尊驾是哪一位?”   “都不是。”沈离央微笑摇头,然后利落的翻身上马。   “都不是?”马车里的人愣了愣,转而也笑了。一阵风吹来,车帘后闪现了一双湛蓝如宝石般的眼眸。   “有趣,有趣。我想……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赠马 ?  因着见面的机会不多,崔广胜就执意多留沈离央住了些时日,一直到十五这天过完元宵,方肯让她回去。   车马劳顿的走了几天路,沈离央这才又回到了留城。   “我不在的这几天,没有什么事发生吧?”沈离央匆匆洗了个澡,连饭也顾不上吃,就召集几个分管城中诸事的部下,询问了起来。   “将军放心,一切都如往时。”   过了一会儿,有一个人走向前,递上一份卷宗,“末将愚昧,有一事想请将军定夺。”   “什么事?”沈离央一看,那人管的正是刑律这一块的。   “十五那天晚上,城西一个学堂里发生了一起命案。一个教书老先生被三个学童用木棍乱棍打死,身上的财物也被劫掠一空。”   沈离央扫了一眼卷宗:“劫杀案?”   “是。”   “只为区区数两银子,就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实在是太过恶劣。既已入狱,就一并鞭杀了吧。”   “属下明白,只是还有一事需要请示。”   “既然事实已经查清楚了,何必再请示?”   这官员的脸上显出难色,吞吞吐吐道:“原本是应该严惩,但年前安乐王刚刚下发了一道谕令,说是稚子之龄心智不全,也无力承担刑责。为表我军宽厚仁爱,对于犯罪的稚童,一律从轻处置,免除刑罚。所以……”   “免除刑罚?”沈离央阴沉着脸,把卷宗狠狠甩在桌上,“弑师之罪,只单单一句心智不全,就可免除刑责?这等不仁不义之徒,已非什么稚子,分明就是禽兽!”   她用手顺了顺气,才说:“此事你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安乐王那边我自会写信向他说明。”   这时锦绣在旁边为难的开口:“将军,我觉得此事还需再商议。”   “此事已定,不要再提。”沈离央连日奔波,本就心火旺盛,此时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她的话,更无暇去想其中的利害关系。   朱笔一挥,就算了事。   等查阅完这段时间所有的公务文书,已经是过了子时。沈离央放下手中的笔,疲惫的伸了个懒腰。   其他人都已经回去了,她把东西放好,一个人缓缓的回了营房。   本以为夜已深,大概都已睡下,却冷不防看到院子里的石凳上坐着一个人。   顾流觞静静的坐在花叶的阴影里,如云的长发垂落,仿佛披了满头满身的夜色。这多日未见,她更显得清瘦了,原本就削尖的下巴更是要扎进人的心里,让人的心生疼一样。   听见脚步声,顾流觞回过头来,眼中还带着防备,只不过在看到是她的瞬间消失。   “军师怎么还未就寝?”   “今日月色极好,不出来赏味一番,岂不可惜?”   “这十五都已过了,还有何月可赏?”   顾流觞浅笑,伸手指着那婆娑的树影,“将军难道未听过,缺月挂疏桐?我以为缺月反而更有意境呢。”   沈离央走过去,在她身旁的石凳坐下,笑道:“呵,我是个俗人,只爱那些圆圆满满的东西。不过既然军师如此说,必定也是要附庸风雅,勉强来赏一赏了。”   “将军在骧城逗留多日,想必是那里的风景特别,令人流连忘返了。”   沈离央闻言,却幽幽叹了一句:“有道是,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顾流觞心里本就有着忧虑,一听这话心里一紧,也不知道她是在说自己还是另有所指,一时间竟无言应答。   所幸沈离央顿了顿,又轻笑了一声,说:“骧城虽好,只不过住在我大哥府里,成日看着那刻薄的嫂子和几房妾室勾心斗角,实在是有点烦人。”   顾流觞暗自放了心,也笑笑说:“争风吃醋,总是女人的通病。”   沈离央却想起自己几日前敷衍刘桂香的那句“我大哥是人中之龙,天下间哪个女子不爱慕”,不自觉的咬了唇,欲言又止了半天,才问:“军师,你也倾慕我大哥么?”   “你……怎么会这么问?”顾流觞也攥了攥自己的手指,显然被她这个大胆的问题惊到了。   “……我只是随便问问。”   说完这句后,两人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就在沈离央准备开口换一个话题时,只听顾流觞淡淡开口:“我常想,若我是那诸葛孔明,必定心向那曹孟德,而非刘玄德。”   沈离央听了,猛地一抬头,恰好望进一双清亮得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眸里。   从来说话都是从容不迫的她难得的结巴起来:“这话……这话……此时只你我还无碍,今后切不可再说了。”   顾流觞的唇动了动,最终也只是轻吐了一个字:“好。”   夜很静,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将军此番去骧城,可曾见着什么有趣的东西?”   “有趣的东西?”沈离央想了想,“旁的倒没什么,只不过见到了一个韶语说得非常流利,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北蛮人,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   “北蛮人?他在骧城做什么?”   “卖马。”沈离央想到自己的收获,语气里透露出难以克制的雀跃,“我这回运气极好,买到了一匹罕见的天马。”   “天马?”顾流觞听了也是非常惊讶,“难道是数量极为稀少,仅可供北蛮皇族乘骑的天马奔霄?”   “你听说过?”   顾流觞的大哥顾文宣是个十足十的马痴,成日念叨着“得御奔霄死亦足”,她也耳濡目染,只是这个原因自然不能说出来。“我先前在一本异国志上看过,所以就留了印象。”   “原来是这样。”   顾流觞又问:“那马跑起来,真像所说的那样,四蹄踏雪,疾如电,迅如风?”   “虽不完全是,不过也不差了。”沈离央挑眉,面露得色,“你要是感兴趣,不如随我去看看?”   走到马厩前,沈离央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住脚步,说:“马厩那地方,气味恐怕不是很好。不如你在这等着,我进去把它牵出来?”   “怎么将军去得,我去不得?”顾流觞挽起袖子,露出两截藕段般的皓腕,“我就是那么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弱女子么?”   “难道你不是……”沈离央低声嘀咕着,被顾流觞狠狠的剜了一眼。   两人并肩行至马厩中,这马非比寻常战马,所以待遇也不同,是与沈离央的烈风一样单独养着的。   烈风伴随沈离央多年,顾流觞自然识得,于是视线便落在了另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身上。   白马并不少见,可是白得这么纯粹的就少见了。琥珀似的眼睛非常灵动,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和慵懒。长长的毛发柔顺的垂着,纤细得近乎透明,好像是正在发光一样。   “好漂亮的马!”顾流觞心中赞叹,嘴上不自觉就说了出来,“这是我生平见过最好看的马了。”   也不怪她词穷,在真正美好的事物面前,除了漂亮,好看,的确是没有闲暇去思考更确切的形容词了。   亲手选中的东西被这样赞美,沈离央自然也很得意,只是嘴上仍谑道:“我的烈风可就在旁边,你这么夸别的马,不怕它踢你么?”   话说完,沈离央的心念一动,回想起来,似乎没见过顾流觞骑马,难道是没有觅到合心意的马么?不如……   “既然军师和这马如此投缘,不如就送予军师当坐骑了,如何?”   “这怎么好?这马是将军的心爱之物,我虽不是君子,也明白不能夺人所好的道理。更何况……”   “何况什么?”   顾流觞脸色郝然:“何况我并不会骑马,岂不是暴殄天物?”   “不会骑马?”沈离央万万没想到是这个原因,顿时愣住,“那你一直以来都是怎么……”   “有马车啊,再不然,不是还有冷彻。”   “冷彻?”沈离央脸一沉,“你们共乘一骑?”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沈离央来回走了几步,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一样。   “我们以后行军打仗,都要赶路,你那样到底是不太方便。不如……不如我来教你好了。”? ☆、学马 ?  见她答应,沈离央走到另一边,想要牵一匹马出来,顾流觞见状,好奇的问:“怎么又要牵这马了?”   沈离央怕她误会,忙解释说:“那匹马速度太快,你又是初学,还是用普通马练习,会比较安全一点。”   顾流觞理解的点头,可是视线还是始终粘在那匹白马的身上。   见她这样,沈离央倒是心软了,把马又拴回去,走过去开门牵了那匹白马出来。   “这马尽管快了点,但它性情温顺,应该也没事的。”   顾流觞立刻露出了惊喜的表情:“真的?那我可以摸摸它吗?”   沈离央微笑应允。   顾流觞试探的伸出手,摸了摸白马的   头。白马轻轻晃了晃脑袋,低垂着头,很是没精打采的样子。   “它怎么好像有点不高兴?”   沈离央用手自上而下的梳理着它的毛发,“这很正常,可能是初来乍到不习惯,又一直关在这里,所以心情不好,正好带它去遛遛弯。”   “它有名字吗?”   “还没有呢。”   顾流觞看着它的脸,发现从额头到嘴唇处有一块长长的星状印记,想了想,“不如就叫飞星吧。”   “飞星?”沈离央想到那句有名的“纤云弄巧,飞星传恨”,莫名的觉得有些不详之意。“这名字太单薄了,我看还是换一个吧?”   “那要换成什么好?流星?”   “这就更不好了。”   顾流觞此刻也明白了她在顾虑什么,顿时哭笑不得:“堂堂将军,怎么倒和江湖术士一样迷信?当年刘备有马,名曰的卢,世皆说的卢为凶之兆,然而到了樊城之难时,却正是这的卢马一跃三丈,救了他一命。所以到底何为凶,何为吉呢?”   沈离央沉吟良久,释然一笑:“到底是军师豁达,那就叫飞星吧。”   两人牵着飞星出来,夜已很深了。   初春的夜晚正是春寒料峭,再加些霜露之气。幸好出来时加了件衣服,否则还真是抵不住。   “这里太静,我们还是去营外走走吧。”   “嗯。”   走到营门前,门口站着一个守门的卫兵。他身材高大,一身军服笔挺,端端正正的站着。   见到有人过来,他走到门中央,作出拦截的手势,严肃的问:“营门已关,此时出入,可有将军手令?”   沈离央愣了一下,这个人看着面生,应该是新来的,竟然连她都不认得。她也不道破,只从身上拿出块令牌,“没有手令,这个可以么?”   卫兵伸手接过,仔细端详了一番,点头:“可以,请过吧。”   沈离央点头,却没有立刻出去,而是左右环视一番,疑惑的问:“怎么只有你一个,其他人呢?”   “天冷,进去避风了。”   “那你怎么不去?”   那卫兵站回了岗位,漫不经心道:“都去了,门谁来守?眼下虽无战事,但保不准有什么敌方的探子,要是被他们混进来了怎么办?”   “说的在理。”沈离央笑笑,“那你不冷吗,怎么也不加件衣服?”   “天寒地坼,热血难凉。”   “好一个热血难凉。”沈离央和顾流觞对视一眼,问:“你叫什么名字?”   “周正!”   “之前是干什么的?”   “我之前是个伍长,因为说错了话,被罚到这里来守门。”   “是说了什么话,罚的这么重?”      周正瞧了她们一眼,可能觉得与她二个女子说也没什么,就淡淡说:“之前的留城总兵,魏良材,知道吧?我说他是个能人,要不是援军迟迟不至,这仗谁赢还不一定呢。”   “何以见得他是个能人呢?”   周正指了指远处,“城虽破,墙垣犹在。能把城防修得这样固若金汤,不是能人又是什么?”   “你说得也没错,那他们为什么要罚你呢?”   “他们知道什么。”周正嘲讽的说,“说是我出言不逊,冒犯了将军。”   沈离央挑眉,“那你没和他们争辩?”   “辩?”周正的脸上不仅没有忿忿之意,反而是一派泰然自若的样子,“有道是,夏虫不可语冰。更何况,我的理在心中,辩又何用?”   沈离央点点头,深深的看他一眼,径直走了出去。   走了一段,沈离央问旁边的顾流觞:“你觉得刚才那个周正怎么样?”   “人如其名,既周且正。”顾流觞浅笑,“真是恭喜将军,军中藏龙卧虎,连区区一个守门的卫兵都有如此见地,何愁不能百战百胜?”   “军师何必这样取笑我……”沈离央自然听出了她的话意,“这样的人来守营门的确是屈才了。”她默默思考着,心中已有了计较。   走到一块比较开阔的空地上,沈离央停下来,说:“就在这里学吧。”   顾流觞在她的指引下走到飞星的旁边,正愁不知道怎么上马,飞星就像通人性一样,伏低下来,矮了矮身子。   “看,它也很喜欢你呢。”   沈离央扶顾流觞上了马,帮她踏上脚蹬,拉好缰绳。“我先带你一段吧。”   顾流觞全身绷直,一动也不敢动的坐着,等了半天,却不见沈离央上来。   她疑惑的回头一看,只见沈离央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条马索,系在了口衔上。   原来不是共乘,只是要牵引着带她走一段。   顾流觞因为自己的多想,脸色有些郝然。   那边的沈离央却完全没有发现她这一连串的心情变化,还在为自己想到了这个教学的好办法得意着。   “我这样牵着,要是有什么状况,还可以帮你控制一下。”她抬头看到顾流觞僵直着身子,脸也有点红,还以为是因为太紧张, “放松,身子不要前倾,后面还有好多位置,你可以往后坐一点,重心才会稳。”   顾流觞简直语塞,她依言往后坐了坐。心里有些乱,忽然间也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失落。   “骑马看似轻松,其实是很费力的,你要学习用腰、背、腿的力量,全身协调发力,告诉马儿你的意图。”沈离央对于教她骑马倒是很有兴趣,循循善诱着。   顾流觞按她说的试了试,果然稳当了许多,笑着感叹:“将军真是一个好老师。”   说完这句,两人却都不约而同的想起那桩闹得全城沸沸扬扬的弑师案来。   “我听说锦参军说,刚才将军发了很大的火?”顾流觞仔细打量了她的神色,试探的问。   “嗯。”沈离央的脸色果然不复方才的轻松,“锦绣应该都和你说了吧,就是为了那宗弑师案。”   “古往今来,弑君常有,弑师的,却真是闻所未闻。”   沈离央停了下来,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如果只是区区一宗劫杀案,还不足以令我动怒。可是师者,所谓传道授业解惑者也,关乎的是道义。依罪量刑,关乎的是法度。如果对那几个凶手不能惩治,那么不仅仅是不公,更是象征着道与法的崩塌。”   这些道理顾流觞怎么会不懂?可是她斟酌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可是我觉得,安乐王颁发的那道法令,也有一定的可取之处。”   沈离央的脸色一变,语气不善的说:“难道你也觉得我应该改判,就那么放过他们?”   “将军误会了。”顾流觞娓娓道:“我只是想说,那条法令是安乐王颁发的,具有至高无上的效力。当然,如若将军修书向安乐王道明原因,我相信以王之英明,必定会理解的,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就算安乐王不多想,他的左右亲近,还有外面的人,难道就不会多想么?到时若是有什么有心之人加以挑唆,只怕连街头巷尾都会议论将军有僭越之意了。”顾流觞低声说完,又补了一句:“将军明明也知道法是什么……法,不仅是国之根本,更是人君之利刃。怎么到了自己这里,就变得糊涂了?”   沈离央被她这样一说,顿时冷汗涔涔。   她皱眉思量了一番,觉得其中的利害关系的确是不容自己妄动,可是……   “可是要我就那么放过那几个混账东西,实在是做不到。”   “你看你,是不是又糊涂了?”顾流觞意味深长的笑,“早春已至,想来第一声春雷也快近了。这雷可是厉害得很,大概是三十年前吧,那一场雷雨可是把太庙都给烧没了。”   她笑得宛若春风,“既然法度要袒护稚子,那不妨让他们永远都是稚子吧。”   ? ☆、独处 ?  事实证明,沈离央的确是个好老师。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顾流觞就已经不再需要她的牵引,能够自己控制着马儿行走了。   “骑马的话,拉缰绳的力度也需要好好把握。”沈离央在近旁轻声教导着,还费心的伸手替她调整了姿势。   因为她突然的靠近,顾流觞的手一抖,手里的缰绳无意识的紧了紧,这一下可能把飞星勒疼了。等她察觉之时,身下的飞星已经像得到了什么指令一样,闪电一样的窜了出去。   变故发生得太快,沈离央这一惊也是非同小可,想去阻拦却为时已晚,连人带马已经奔出了数丈外。   她懊恼的拍着自己的脑袋,这匹马一路上都很正常,也不像有什么狂症,怎么才一会儿就这样了?顾流觞既不会骑马,又没有武艺傍身,万一出了什么事,那要如何是好?   越想越焦急,沈离央一路飞跑着回到营地,在门口随意解了一匹马,急匆匆的照着刚才的方向追赶去。   飞星既有天马之称,速度可想而知,全力奔跑起来时,连烈风都无法追上,更何况寻常马匹了。   一直追到了很远的一座山上,虽然拿着火把,但天色很黑,地上的痕迹越来越难以辨认。沈离央也失去了往日的镇定,一边策马疾驰,一边高声呼喊着顾流觞的名字。   就在她快要绝望之际,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声马嘶。   沈离央整个人都为之一振,她飞快的寻声而去,果然在一棵树下看到了闯祸的流星,还有筋疲力尽的坐在一旁喘着气的顾流觞。   “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沈离央匆忙走过去,语气是连自己也没想到的关切。   “将军不必担心,我没事。”顾流觞虽然疲惫,但衣着还算整洁,应该的确是没有大碍。   沈离央松了口气,眼角的余光却瞥到她不着痕迹的把手臂藏了在身后。   “手伸出来,我看看。”   “说了没事的。”   沈离央走上前去,不顾顾流觞的抗议,把她两手的袖子都卷了起来。   果然,那手臂上遍布着许多细小的,树枝擦伤的血痕,还有一圈被缰绳勒得红肿破皮的痕迹,在她那原本白璧无瑕的手上,显得格外的刺眼。   沈离央气不打一处来,抓起马鞭,回头对着那匹飞星就要狠狠地抽下去。   “将军息怒!”顾流觞连忙起身拦住她,“我这只是一点皮外伤,飞星它也不是存心要害我。应该只是被困着久了,一见到广阔的天地,就忍不住飞跑起来。”   见沈离央的神色有些松动,她又继续道:“我听说,只要是有本事的人,脾性多半和别人有些不同之处,想来马也是如此,若是太听话,反而不好了。”   飞星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她的话,竟抬起头低低的嘶了一声,眼神里透着几分委屈。   沈离央见状,也转怒为笑,“难为你惊魂未定,还想了这些说辞来替它求情。这次就算了,只是回去还是要让人好好驯驯才是。”她望了望四周,来时的路漆黑一片,“拜这家伙所赐,我们恐怕是要在这山上过夜了。”   沈离央自己倒没什么,她行军多时,风餐露宿都是常有的事,只是担心顾流觞经受不住。   顾流觞却很豁达,“左右只是一晚上,我是不怕的。”   两人便找了个空旷一点的地方坐下,地上的草色微绿,空气中散发着木叶干燥的香气,还有不知名花朵的芬芳。   沈离央对于这种突发状况下的野外宿营其实非常有经验,她先熟练的用树枝生起一个火堆,然后低着头,在附近仔细的寻找起来。   “你在找什么?”顾流觞困惑的问。   沈离央找了半天,终于惊喜的说了一声“找到了”。只见她拿着一把青草站起来,放到石头上面用力碾碎。“用这个的汁涂在伤口上,不仅好得快,而且不会留疤。”   “这么神奇?”顾流觞顺从的伸出手,让她把药汁抹在臂上的伤口上。   沈离央看着那细腻肌肤无数的细小伤痕,随着抹药的动作,撕裂的皮肉轻微外翻,渗出丝丝的血迹,让人越看越心疼。   可是顾流觞看着娇弱,忍耐力却出奇的好,皮都翻出来见到肉了,还硬是一声不吭。她越是一声不吭,沈离央就越是下不了手,总疑心自己抹得重了。   沈离央涂了一会儿,终于是艰难的涂完了,额上不觉已渗出了一层冷汗。她撕下一截内衫的衣襟,帮顾流觞包扎起来。   顾流觞见她的脸色难看,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只当她是又觉得懊恼,便想着说些话来调解一下情绪。   “说起来,将军和飞星这样有缘,真的舍得割爱吗?”   “本来是不舍得的。”沈离央挑唇,“可是我已经有了烈风,与其锦上添花,还不如借花献佛了。”   她半跪在地上,将那包扎好的布条打了个漂亮的结,状似无心道:“方才看到你说'好漂亮的马'时的那个样子,我只觉得,就算你问我要天上的星星,我也该去摘了下来。”   顾流觞的脸有些发热,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应答。   明亮的火光散发着源源不断的热量,在这个沁凉的春夜里显得无比的美好。   不远处拴在树边的飞星也活跃了一点,低头吃起了草。   “你身子骨弱,披上这个,省得着凉了。”沈离央解下自己的身上的大氅,披到了顾流觞的身上,然后自己走到另一边坐下。   那衣服上还带着沈离央的体温和独有的清新气味,让顾流觞的心头一暖。“这个给了我,那将军自己怎么办?”   “我体质好,不畏寒的。”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阵,只剩下燃烧的火堆发出“滋滋”的响声。   顾流觞披着衣服,垂头想了想。抬头看到沈离央露在单薄内衫外的脖子上,果然浮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她忽然反应过来,伸手道:“过来。”   自动忽略了她像招小狗一样的动作神态,沈离央走过去,问:“怎么了?”   顾流觞主动拉住了她的手,果然是一片冰凉。   若真的是体质好,不畏寒,也不会在这初春的夜晚还穿着这样一件厚厚的大氅了。   “这衣服很大,我们一起盖着吧。”   沈离央闻言连连摇头。   “长夜漫漫,更深露寒,若是累将军病了,我怎么向将士们交代?”顾流觞似笑非笑,“还是说我是老虎,让你这么害怕?”   沈离央看她拿着衣服,一副“你不过来我也不穿”的样子,只好磨磨蹭蹭的走过去坐下。   顾流觞把衣服摊开,盖在两人的身上。热度不仅没有流失,反而因为多了一个热源而更加温暖,令她满足的轻叹了一声。   反观沈离央就没有那么自在了,除了锦绣之外,这还是她第一次和别人靠得这么亲近。顾流觞身上的馨香似有还无的传过来,令她心跳莫名的加快。   像是为了缓解有些尴尬的气氛一样,顾流觞轻轻念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你喜欢诗经?”   “嗯。”   “诗经我倒读的少,还有什么,念几首来听听?”   顾流觞轻笑:“将军忙于正事,哪有时间读这些闲书。”   沈离央倒是饶有兴趣,“还有什么,说几首来听听?”   “好的自然有许多,但我最喜欢的还是那首《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不是曹操的《短歌行》吗?”   “曹操的那句,便是从诗经里化用来的。虽然字句相似,可是意思却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顾流觞想了想,正要作答,就看到沈离央忽然警惕起来,凝眉道:“你听,好像有什么声音。”   两人安静下来,果真听到在风声中,似乎传来隐隐约约的虎啸声。   “早先听说过这座山上有老虎,不会这么背,真让我们遇上吧。”沈离央苦笑,又安慰道:“不过也不用太担心,虎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的,我们不去招惹它就好。”   “用不用把火堆灭掉?”   “不用,老虎怕火,万一遇上了还有用。”沈离央笑笑,“再说,我煞气重,老虎也是怕的。”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顾流觞缓缓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沈离央浑身一僵,随即调整了自己的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   “军师,你不怕吗?”   顾流觞静静听着飒飒的风声,莫名的觉得心里有一种久违的安定。“有将军在,我是什么也不怕的。”   “将军!将军!顾军师!”   过了很久,没有再听到老虎的动静,直到两人都昏昏欲睡时,却听到了一阵呼喊声。   “是锦绣的声音。”沈离央忙叫醒了顾流觞,“有人来救我们了。”   原来刚才沈离央回营牵马时,满心焦灼,也来不及和门口的周正解释什么。周正等了半天没等到人回来,隐约的察觉到她们可能遇到了危险,于是就向当值的卫兵队长报告了此事。   卫兵队长本来还没觉得有什么,直到看到那块令牌,才惊得从椅子上摔了下来,连忙一边派人去请锦绣,一边带人举着火把出来寻找。   这惊心动魄的一夜总算是这么结束了。   “也不知道怎么就弄的这么狼狈。”回去以后,锦绣随口抱怨着,却看到沈离央坐在灯下,拿着一本书在翻。字句长长短短,却像是一本诗集。   不禁心下奇怪,她不是从来不看这些闲书的么?   “哦。”沈离央闻言抬起头,合上了书。“你那天不是说,巡城卫那边缺个主事的?”   “是啊,你不是说没有合适的人选,要再看看吗?”   “我看那个周正不错,让他去吧。”   “周正是谁啊?”锦绣想了半天,也没从脑海里搜寻出关于这个人的信息。   “今天当值守营门的。”   ? ☆、若雪 ?  次日一早,沈离央正睡得迷迷瞪瞪的,就听见锦绣急急忙忙的声音:“将军,快起来。不好了,刘大爷来了!”   沈离央恍惚的问:“什么刘大爷?”   “哎呀,还有哪个刘大爷。不就是安乐王的小舅子,刘宝金嘛。”   “是他啊。”沈离央低咒一声,起身披上衣服,“他在骧城待得好好的,跑我这来做什么。”   刘宝金这个人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终日就是寻欢作乐,吃喝嫖赌,义军的几个头领私底下都很厌恶他,明面上也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看。   “他这回态度嚣张得很,说是奉了王命来的。”   “王命?我倒要看他奉的是哪门子的王命。”沈离央嗤了一声,又想到什么,紧张的问:“那家伙没对你动手动脚吧?”   要知道,这姓刘的是出了名的既浑又好色,真干了什么事出来也不奇怪。   “好歹是我们的地盘,他哪敢。”锦绣笑着说。   “那就好。”沈离央穿了鞋,又问:“军师起了吗?”   “起了,一早就和冷护卫一起出去了。”   “嗯。”沈离央应了一声,“一会儿回来,你和她说说,让她这两天最好待房里,没事别出来。”   去到正厅的时候,刘宝金已经等在那里。   他满身绫罗绸缎,镶金佩玉,坐在椅子上晃着腿,一边喝酒,一边吃着盘子里的花生米。   “妹妹来了啊,快坐,陪我喝几杯。”   沈离央走到主位上坐下,表情似笑非笑,拉长了声音:“刘都尉……”   刘宝金这一声听得毛骨悚然,忙问:“咋了?”   “你也算是军中有职之人,于情于理,都该称我一声将军吧?”   “咳咳,我这不是觉得,觉得那么叫亲热一点嘛……”刘宝金面上挂不住,却也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好了,闲话少说,到底什么事?”   “哎呀,喝了两杯酒,倒把正事给忘了。”刘宝金从身上掏出一个金色的卷轴,“我是来给妹……呃,给将军报喜来了。”   “何喜之有?”   “如今我们安乐军已经今非昔比了,所以大家都提议,以安乐王之威仪,该当更进一层,取天授之王之意,称作天王才是。我姐姐是天王正妻,也理所应当封为天后。”   “这事怎么未听我大哥提过?”   “这也是才定下来的,再过些时日就会诏告天下了。”   沈离央知道他巴巴跑这一趟,肯定不是就为了告诉自己这个消息,便问:“既然不日即将诏告天下,那我等只等接诏就是了,何劳刘都尉跑这些路?”   刘宝金展开手上的卷轴,递给沈离央:“安乐王的意思是,几位将军也要一起受封。原话是说,'我那义妹读的书多,就让她拟几个封号得了'。”   沈离央一看,上面已经有了十余个精心拟好的封号。   刘宝金凑过来,谄媚的说:“我看将军你用这个武威就不错,武威王,多威风啊。”   沈离央斜他一眼,“武威?我那些哥哥,哪个不比我武功高,有哪个不比我威名远?”   刘宝金讪讪的说:“既然武威不好,那这个文齐,嘉睿总好吧?”   沈离央皱了眉,把那卷轴合上,淡淡说:“你就回话说,若真要封,我初次攻下的是叶城,就以叶作封号就算了。其余几位哥哥,我也不好替他们决定,还请王兄再作定夺。”   “叶?”刘宝金想着一般人求封,都是希望封的越大越好,怎么这沈离央倒傻,要了这么寒碜的一个字。想是这么想,嘴上还是奉承道:“极好,极好,欣欣向荣嘛。”   沈离央冷笑了一下,这授封之事,恐怕又是刘桂香从中筹划的。   “好了,既然话带完了,刘都尉也该回去了吧?”   刘宝金也算是很没有眼力见了,“这留城的风光好,比起骧城又是另一番风味啊,我还想再多玩两日。”   沈离央又不好直接遣人把他送回去,左思右想,与其放他在外面危害百姓,还不如让他住在营里,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看着。   这样一想,沈离央便吩咐人收拾了间屋子让他住下,同时让人好生“照料”着,尽量不要整出什么事情出来。   就在沈离央因着不速之客的到来而烦心之时,顾流觞正和冷彻在城郊的西山墓地上。   昨日她听沈离央和周正谈论起那位留城总兵,说来尽是赞词,就暗自留了心。   回去一问冷彻,才知道当日城破之日,虽然魏良材自刎身死,但沈离央还是予以厚葬,在西山修了陵墓,还派了专人看守,便起了来看一看,稍作拜祭的心思。   “应该就是这边了。”   现在不是时节,西山上很是荒凉,没有人烟。两人顺着山路走上去,走到半途却听见一阵喧哗,隐约还夹杂着几声呼救声。   “怎么回事?”   两人心下奇怪,加快脚步走到山上。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修得宽阔宏伟的陵墓。   只不过,就在这肃穆的陵前,一派庄重之景的映衬下,却看到了令人既惊且怒的一幕——两名穿着安乐军服饰的士兵正在追逐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被追到了山崖边上,已经无路可逃。   那两个士兵一边带着猥琐的笑慢慢逼近,一边已经在解着自己的腰带。   而女子的脸上由起初的惊慌失措转为了面无表情,她慢慢的倒退着,目光中渐渐显现出一种平静到极点的决绝。   不好!顾流觞看出了她的意图,连忙呼道:“冷彻!”   几乎在她出声的同一时间,冷彻的身形掠起,如迅捷的鹰般飞向崖边,堪堪接住女子纵身一跃后下坠的身体,将她带回了地面上。   “哪来的小子,想要坏大爷的好事?”   眼见有人出现,那两个士兵勃然大怒,就要冲杀上来。   冷彻哪会将这些杂鱼放在眼里,冷冷的扫了他们一眼,连剑都没有拔,飞起连环脚,几下就将他们踢得口鼻喷血,像死狗一样栽倒在地。   顾流觞忙上前将那女子扶起,“姑娘受惊了,身上可有哪里受伤?”   “我没事。”女子虽然头饰散乱,衣衫不整,但仍然有一种恬静淡然的气度,想来也是位家教严谨的大家闺秀。“多谢两位出手相救,小女子无以为报。”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顾流觞俯下身,帮她一起捡了散落在地的东西,愤愤道:“没想到安乐军中竟有这种败类。”   那两人必定是想着这里人迹罕至,她一弱女子孤身至此,也没人会发现,所以才起了色心,胆大妄为。   那女子自嘲的笑笑,说:“我也是没有想到。”   女子站起了身,神情庄重的整理着自己的仪容。   她的肤色白皙若雪,面庞有如鹅蛋般圆润光滑,双眸明亮。唇角微微上扬,纵然不笑也仿佛是在微笑。   先整理好自己,又仔细将带来的香烛水果擦干净,女子这才缓步走到陵侧,把贡品整齐的摆放在碑前,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重重磕了几个头。   磕完了头,和别人不同,她既不求什么事,也不念叨什么,而是只伸出手,轻轻抚了石碑上刻着的“留城总兵魏良材”数字,眼中似有悲伤之色。   一个字一个字的抚完,却又看到旁侧还刻着一行小字。   “贤士有灵应识我,霸才有主也怜君。”女子将那行小字轻声念了出来,先点点头,又摇摇头,神情意味不明。   顾流觞一直静立在一旁,心中虽有疑问,却也知道这种时候不好打扰。   等到那女子祭拜完毕起身之时,她才走近,似无心般问道:“姑娘来此祭拜,恐怕是与魏公有何亲缘?”她说完,可能是怕被误会,又补了一句:“姑娘不必担心,我并无恶意,况且沈将军早已下了令,战事已定,无论如何是不牵连家属的。”   女子的脸上无惊无惧,一片坦荡之色:“我即是原留城总兵魏良材之女,魏若雪。”   顾流觞闻言一惊,当日沈离央醉后呢喃的那个名字仿佛还犹在耳畔,与现在的这一声奇异的重合,声调不自觉间已泄露了心中的惊愕:“魏……若雪?”? ☆、夜宴 ?  “姑娘知道我?”魏若雪也是冰雪聪明之人,很快从她的神色中看出了异样,“不知阁下又是何许人也?”   “安乐军沈离央沈将军帐中,军师顾流觞是也。”   “原来如此。”魏若雪的脸上显出犹疑的神色,似乎是想问什么,半晌才踟蹰着开口:“她是不是,与你说过我?”   本来这实在是一个套话的良机,但顾流觞平素磊落惯了,不屑为之,还是据实答道:“具体的不曾说过,只是将军偶有一次酒后梦呓,我恰好听见,才对这个名字有了印象。”   魏若雪良久不语,而后转身往一侧的空旷无人处走去。顾流觞知道她应该是有话要说,也跟着走了过去。   “她……现在好吗?”   顾流觞假装听不出她想问的是什么,只道:“沈将军深得安乐王倚重,拥兵一方,怎有不好之理?”   “那就好。”魏若雪叹了口气,深深看了她一眼,彼此目光碰撞间,都带着疑惑与了然。“你对我……难道不好奇么?”   顾流觞微笑,“怎能不好奇?我曾不止一次的猜想过,能令将军魂牵梦萦,念念不忘之人,该当是何等的风华?如今一见庐山真面目,才知真人比起想象,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姑娘能做军师,果真是能言善辩,绝顶聪明。”魏若雪似乎是调整了一下情绪,才慢慢说:“我本是留城人,因为不满家里安排的婚事,逃婚出走到了永城。在永城,遇到了一对兄妹,一起度过了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   这对兄妹,说的自然就是当时年少的崔广胜与沈离央了。   “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会一辈子这样下去。可是后来,天下乱了,他们的身边聚集了很多能人,开始谋划着要起义。”说起过去,魏若雪的声音夹带着几分怀念,几分惋惜。   “然后你就走了?”顾流觞已经隐约猜出了后面发生的事。   “我非走不可。”魏若雪自嘲的笑笑,“先父是朝廷命官,风骨铮铮,一生最看重的就是一个忠字,我身为他的独女,怎么忍心让他因我而蒙羞?”   “所以你就选择抛弃了他们?”顾流觞想起沈离央那天喝醉酒时的样子,心里一阵难受,又问:“那她知道你的身份吗?”   魏若雪摇头,“我那时为了逃避家里的追踪,并没有表露过自己姓魏。而且后来离开时,也只留书说是家父染病,需要回去随侍左右。她再怎么想,也不会猜到的。”   “那你……恨她吗?”   “说不恨是假的,可是若说恨,却也不知怎么恨不起来。你说天底下那么多人,攻破这城门的,为什么偏偏要是她呢?”魏若雪方才险遭欺凌时都没有落泪,此时说到动情,却生生滚落了两颗晶莹的泪珠。   顾流觞也叹了口气,“魏小姐,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却不能同意你的做法。”   “人生中身不由己的事情有很多,你只不过还没有遇上罢了。”   顾流觞咬了咬唇,像是赌誓一样坚定的说:“无论眼前拦着的是什么,我也绝对不会违背自己的内心的。”   魏若雪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我看得出,顾姑娘你……怕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出身吧?”   顾流觞退后一步,脸上露出戒备的神色。   “你不必紧张,我没有别的意思。”魏若雪笑了笑,“小离自小流落在外,对这些世族礼仪教养的东西并不敏感。可是我从小也同样是接受这些教育长大,所以能够看出些端倪,仅此而已。”   这声“小离”说得非常自然,像是曾经千百次呼唤过一样,让顾流觞听得心里一时不是滋味。   魏若雪发现了她的神情变化,有些落寞,又有些意味深长的说:“我已是无法回头,只不过希望你能比我勇敢罢了。”   顾流觞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只觉心里更不好受。“你准备再见她么?我也许可以帮上什么……我知道,这些日子,她一直都在到处找你。”   “我不能见她。”魏若雪语气平静,没有半点的犹豫。“自从我离开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以后就算再见,我们也断然回不到从前那样了。所以,还不如不见。”   “可是……”   “我心意已决,顾姑娘不必再劝。”魏若雪转身道:“我与姑娘说这些旧事,就是希望你能替我保守秘密,不要将今日见到我的事告诉任何人。”   顾流觞看得出她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倘若自己不答应,恐怕会导致更坏的结果,只好答应:“这是你们之间的私事,既然如此说了,我一个旁人自然不会擅自插手。”   魏若雪点了点头,转身准备离去。“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走了,免得再生什么枝节。”   “姑娘要往何处去?”   魏若雪不语。   心知她必定不愿回答,顾流觞从身上找出一块腰牌,塞到她手里。“如今时局动荡,姑娘把这个带在身上,若有什么不时之需,只要找到安乐军,就还能行些方便。”见她不肯收下,顾流觞又劝道:“就像方才那种情况,姑娘若是遭了什么不测,你让将军该如何自处?”   魏若雪沉默了一阵,终究还是收下了那块腰牌。   送走了魏若雪,顾流觞的心中一片烦乱。那两个犯事的士兵还昏死在那里,也不知要如何处置。   原本上报给沈离央,或者直接令人按军法处置了便是,可是现在因为关系到魏若雪的事,实在是不宜闹大。更何况,要是这事让沈离央知道了,按她那阴晴不定的性子,还不得要发疯?   顾流觞下了山,六神无主的走在路上,一队卫兵从她身旁路过,领头的那个见了她,停下来拱手行了个礼。   顾流觞抬头一看,却是先前那个周正。看身上的军服纹饰,已经是出任巡城校尉了。   顾流觞忙还了一礼,笑道:“恭喜周校尉新官上任,以后城内外的安防,就要劳周校尉费心了。”   “多谢军师。”周正诚恳道,“早就听闻过军师不费一兵一卒轻取宛城的事迹,却没想到是一名如此年轻的女子,周某先前眼拙,实在是失敬了。以后若有什么事用的着周某的,尽管吩咐,周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周校尉不必多礼。”顾流觞见了他,忽然心生一计。“眼下我有一事正想请周校尉帮忙。”   “军师请讲。”   “今日我去西山祭拜故人,却看见两个士兵竟然在那里欺凌前去扫墓的民女,幸而阻止及时才没有酿成大错。我心想,此事若是传出去,百姓会怎么看我们安乐军?”   周正听完,已是勃然大怒,按剑道:“做出这种事,真是不配为人!那两个畜牲现在何处?”   “还在西山上。”顾流觞蹙眉,装作为难的样子,“这些天将军为着那个弑师的案子,正是肝火太旺,饮食不振。我琢磨着若将此事报上去,恐怕更引得她雷霆震怒,伤了身体就不好了。   周正也是个聪明人,很快会意。“那两人是我属下的人,既犯了这样的大错,我自会严加处置,不必将军费心。”   ————————————————   营中。   沈离央一直坐在案前处理公务,等到批阅得差不多了,才叫了锦绣来问:“刘宝金呢?可安分?”   “早出去了。”锦绣无语的翻了个白眼,“从这门一出去,就直奔城里最热闹的青楼,还扬言夜里要包场,玩个痛快呢。”   沈离央一听,气得把手里的笔都折成了两段。   “要不,让人把他弄回来?”锦绣试探的问。   “不行。”沈离央沉了脸,“我就算不给他面子,也得给刘桂香面子;就算不给刘桂香面子,也得给我大哥面子。只要不是犯了什么大事,着实不好拿他怎么样。”   她曲起手指敲着桌面,托腮想了半天,忽然道:“有了。”   锦绣喜道:“可是有治他的良策了?”   “你让人准备点好酒好菜,然后派个人去请他,就说我备了宴席,请他回来。”   “好。”锦绣答应完,又奇道:“不是要治他吗,怎么却又请他呢?”   “笨。”沈离央好笑的敲了一下她的头,“我请他来赴宴,他敢不来吗?”   锦绣呆呆的说:“不敢。”   “那他还怎么去包他的青楼夜场?”   锦绣这才恍然大悟,连忙吩咐人去办了。   过了些时候,刘宝金果然回来了。   进门时一阵莺莺燕燕的调笑声,沈离央脸色一黑,抬头一看,他竟是把青楼里打扮妖娆的一群歌女舞女都带回来了。   沈离央一拍桌子,怒斥道:“你把我军营里当什么地方了?”   “只是喝酒吃菜的,多无趣,总要有人助兴才好啊。”刘宝金完全不以为意,左拥右抱的很是高兴,还指示几个歌女道:“你们几个,还不过去伺候将军?”   “免了。”沈离央没好气的摆摆手,咬牙告诉自己能忍则忍,犯不着和这种酒囊饭袋动气。   “没想到这留城的姑娘这么漂亮,一边饮酒一边听着小曲,真是人生头等乐事啊!”刘宝金起身端着酒杯,“来,我敬将军一杯!”   沈离央仰头把酒喝了个干净,才勉强控制住自己用杯子砸死他的冲动。   “为了感谢将军设宴款待,我还准备了一个惊喜。”刘宝金显然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了,神秘兮兮的拍了拍手,扬声道:“快进来吧。”   话声刚落,一个霓裳轻薄,戴着绯色面纱的窈窕女子,从门外抱着琵琶缓缓走了进来。   虽然有面纱遮面,可是那如云乌发,若雪肌肤,鹅卵石般圆润的脸庞,星子般明亮的眼睛,还是令全场的人都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   “咣当”。沈离央失神间,手一松,酒杯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馨香 ?  “这是百花楼的花魁清月,这一手琵琶,简直是勾魂夺魄。”刘宝金绘声绘色的介绍着。“你有什么拿手的曲子,快弹一首给将军听听。”   沈离央闻言,将唇勾出一丝嘲讽的弧度,不动声色的把地上的碎片扫到一边,又换了个杯子,拿在手里把玩着。   清月水光潋滟的双眼在沈离央的脸上徘徊着,怯怯的低头道:“那我就弹一首《长恨歌》吧。”   转弦拨轴间,悦耳的琵琶声娓娓的在指下流泻。清月边弹边唱,将一首《长恨歌》演绎得哀婉凄绝,动人心魄。   曲罢,刘宝金起身拍手鼓着掌,向沈离央道:“从前只听说过什么艳而不糜,现在可算知道说的是什么了。”   沈离央原本已有些入戏,听了他这一句倒是好笑起来,“那你说说这说的是什么?”   “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这四句写的,可不就是那个意思么?”   “不错。”   沈离央点头,心想这刘宝金难道不是看起来那么荒唐,其实还是有点脑子的,就又听他在那边得意洋洋的说:“难怪人人都想当皇帝,当了皇帝有三宫六院,左拥右抱,日子逍遥快活,还能被这些酸书生写诗传颂,真是神仙都比不得的。”   沈离央顿时无语,转眼看到那清月抱着琵琶站在中央,一副无凭无依,风中枯叶般瑟缩的可怜样子,又被勾起了些思绪,向她招手道:“过来。”   清月便放下琵琶,怯怯的走过去,俯首站跟前,也不敢和她对视,很是楚楚可怜。   沈离央静静看了一会儿,却是伸出手,轻轻的将她的面纱揭了下来。   这清月负有花魁之名,面容生得自然是不差。两道柳叶眉,一双含烟泣露眼,丹唇不染则红,当真是雪肤花貌,分外可人。   “既生得一副好相貌,遮住了岂不可惜?”沈离央低叹一声,指着身旁的位子,“坐吧。”   “谢将军。”   刘宝金在一旁见了,摸着下巴“嘿嘿”笑了几下,“这清月姑娘可真是天香国色,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啊,将军你说是也不是?”   沈离央淡淡扫了他一眼,不说话。   刘宝金自讨了个没趣,但他毕竟久经欢场,就算沈离央不理他,他也能够自得其乐。在那边一会儿搂着歌女跳舞,一会儿喝酒划拳,最后还玩起了对嘴喂葡萄的游戏,嬉笑着玩得不亦乐乎。   沈离央看着只觉心中烦闷。   惹她烦闷的不仅是一个刘宝金,而是想起了当日在骧城,见到的安乐军高级官僚们,生活风气也是越来越腐化。最令人无奈的是,崔广胜虽然对此也心知肚明,却一直都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   沈离央想到这些,不禁幽幽叹了口气,却忘了身旁还坐着一个人。   “将军为何叹气?可是清月伺候的不好,惹将军不快了?”   “不是。”沈离央看着她一脸惊惧的模样,不禁有些好笑,“你很怕我?”   “不是怕,是敬畏。”清月低着头,“清月听闻将军之威名已久,心中非常仰慕,今日得一见真人,只觉死而无憾了。”   “哦……外面的人,都是怎么说我的?”   “说将军英武非凡,用兵如神,又仁义宽厚,百姓都很爱戴您。”   “呵呵。”沈离央自嘲的勾起唇角,“我还以为,都说我是个茹毛饮血的杀人魔王呢。”   清月低垂的睫毛抖了一下,勉强笑了笑,“哪有这种事,我们都是真心爱戴将军的。”   沈离央也不知是听见了没有,用拇指摩挲着杯沿,却问:“你说《长恨歌》到最后,明明都再立盟誓,约定比翼□□了,为什么还会说此恨绵绵无绝期呢?”   清月一怔,勉强笑笑,说:“清月只是照着谱子弹奏,并不懂得那许多。”   “我还以为姑娘挑了此曲弹唱,想必是有许多感悟呢。”沈离央略合了眼,也不知是说给谁听:“那是因为时间不会重来,失去的东西就是失去了。就像七月的荷花不开,不能用八月的桂花来补偿。”   清月的神色一动,又很快恢复了平静。她拿起酒樽,替沈离央满了一杯酒。   沈离央浅浅的抿了一口,问:“你还会弹什么曲?”   “不知将军想听什么?”   沈离央想了想,说:“就弹一首《郑风子衿》吧。”   及至夜深,刘宝金早已被灌得东倒西歪,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只能让人搀扶着带回去。   “清月扶将军回去吧。”清月将手搭在沈离央的臂上,柔声道。   沈离央醉眼迷离的看了她一眼,却是没有挣开。   此时众人应该都已睡下了,两人没有弄出什么动静,轻手轻脚的回到房中。   屋里漆黑一片,清月摸索着走过去点了灯,然后扶沈离央在床沿坐下。   “将军要喝水么?”   沈离央闭着眼摇摇头。   一阵沉默中,沈离央感觉到眼前一暗,灯被吹灭了,一阵浓烈的馨香覆在了脸上,令人心神一荡。   清月温柔似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让清月服侍将军就寝吧……”   说完,她的手就试探的摸索上了沈离央穿着的铠甲,正寻找着衣扣,就被一只微凉的手按住。   沈离央揭开了自己脸上的帕子,一双眼里却是澄澈分明。   清月呼吸一滞,凄楚道:“将军莫不是嫌弃清月低贱之身?可是……可是我是真心仰慕将军,想要侍奉将军的。”   沈离央的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只凉凉道:“既然如此,你就把衣服脱了吧。”   清月一愣,咬了咬牙,缓缓的解开了自己外衣上的搭扣。脱到只剩一件单衣时,却终于继续不下去了,泪水也无声的溢满了眼眶。   沈离央伸手挑起她的下巴,紧盯着那双眸子,似笑非笑,“姑娘今日是想与我来一回明皇会太真么?只可惜,我不是唐明皇,你也不是杨太真。”   沈离央的手指在清月细腻的脸颊上慢慢划过,“我却没想到,竟然会有人把心思动到这上面来,当真是可恶至极。”   她暗中派人寻找若雪时,曾经画过一张画像,这次显然就是有人看到了那张画像,刻意找了一个与之肖似的人来。   沈离央轻笑一声,“让我猜猜你是为什么而来的呢?若是为了杀我,断断不会派你来,你的手法太生涩了……那就只能是,为了蛊惑我了。可是,让你脱衣服时你那样不情愿,实在是让人怀疑。”   她伸手在她的身上游移着,轻易就在被刻意遮挡的地方,摸到了一把银光闪闪的鱼腹小剑。   清月知道事情败露,脸色已是如死灰般。   “你幕后的人让你来迷惑我,而杀我,却是你自己的意思,我说的对么?”沈离央很惋惜的叹了口气,“你的杀人手法也太生疏了,让我来教你吧?如果没有把握刺穿铠甲的话,这里,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她用剑尖轻轻划过清月的颈侧,“只要割断了这里,鲜血就会不断的,不断的向外喷涌而出,直到全部流干。非常方便,就是死状不怎么好看。”   清月死死的盯着她,已然没有了方才怯懦的样子,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恨意,“你……你是怎么发现的?”   “美丽的姑娘,除了这张脸庞,你的确完全没有胜算。”沈离央低低的笑,“像那样,既恨不得杀了我,又不得不掩饰的眼神,我已经见过很多很多次,实在是乏味异常。”   清月却忽然笑了,“找你这奸贼索命的人,怕是不少吧?怎样,是不是整夜都睡不安生?”   “你不必急着激怒我,我只是好奇,你与我到底有什么仇怨?”   清月漠然地看着她,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样子。   虽然她不说,沈离央也已经隐约猜出了几分。“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这故人之哀思,唱的恐怕不仅仅是我,也是你自己吧?”   清月浑身一震,也顾不上自己受制于人的现状,用尖利的指甲就要往她脸上抓去。“我一定要杀了你,你这个该下地狱的魔鬼!”   “如果真的是她来,不会这样张牙舞爪,寻死觅活。” 沈离央只用一只手就轻松的把她掼倒在地上,闭上眼自嘲的摇了摇头,“她大概只会站在那里,就那样静静的看着我。可是仅仅是那样,我就觉得自己应该去死一万遍了。”   沈离央跌跌撞撞的出了门,将房门从外面反锁了起来。   似乎是酒气上涌,让她浑身难受,只觉头痛欲裂。以前也不是没喝过这么多酒,怎么就没有这么难受?   眼前的事物光怪陆离模糊成一片,无边的黑雾与红潮上下翻涌。她想起了之前在面纱上嗅到的那股浓烈馨香,心知一定是那香有问题。   可是热气已经蔓延到了全身,让她无暇再去思考其他。仿佛所有的感官都复苏,脑海中只剩下方才所见到的旖旎之色,还有手下令人眷恋的柔软触感。? ☆、强吻 ?  顾流觞自从去完西山回来以后,就一直心神不宁。   一方面,是知道了太多秘密却无法倾诉带来的苦闷,另一方面,她看见了魏若雪,很难不联想到自己。   如果说起初之时还有犹豫,经历了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她在内心里早已经把义军认定为正义的一方,可是这丝毫改变不了她当朝太尉之女的身份。无论她为义军做多少事,无论现在沈离央多么看重她,只要那个身份一曝光,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   就算不被发现,等到有朝一日,义军和自己的父亲正面交锋之时,她真的还能像今日这样泰然处之吗?   就在这种忧虑的情绪中,顾流觞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索性披衣起来,挑了一本书在灯下读着。   才看了一会儿,就响起了几下急促的敲门声。   这么晚了,谁会来敲门?   那声音越来越急,好像再不开门就准备拆门了一样。   顾流觞听得心里害怕,起身来到门前,又想起之前锦绣的嘱咐,不敢随意开门,只出声问道:“是谁?”   “是我。”   听出是沈离央的声音,她这才放心的开了门。   沈离央直直的站在门外,身上穿着厚重甲衣未褪,脸色红得有些过分。   她的目光在仅着单衣还披散着头发的顾流觞身上转了一圈,有些不自在的低了头。吸了吸鼻子,好像努力在克制着什么。   “将军这么晚过来,可是有什么事?”顾流觞没想那么多,只当她是喝多了酒出来散步。   沈离央仍旧垂着头,“我……我没什么事,就是忽然想见见你。”   “我们不是昨天才见过?”顾流觞觉得这气氛莫名尴尬,便说:“我去拿点蜜饯来给将军解酒吧。”   拿来以后,沈离央却不动,抬头一字一顿的说:“你,好香。”   也许是她一本正经的外表欺骗性太强,使得顾流觞也忽略了这句话里强烈的暗示性,只低头嗅了嗅自己的手腕,疑惑的说:“有吗?我今日沐浴后擦了点自制的茉莉香粉,和平时用的也没什么不同,怎么就让将军上心了……唔……”   话还没说完,顾流觞就感觉自己的下巴被一只手钳住,紧接着,一个同样柔软温热的东西贴到了她的唇上。   顾流觞的大脑空白了足有十秒,才反应过来,那是沈离央的嘴唇。   沈离央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在那催情熏香的作用下,她的脑中一片混乱,只觉得眼前那张不断张张合合的红唇看上去,似乎很好吃的样子……   她不得其法的用自己的唇磨蹭着对方的唇,又伸出舌头,舔舐起了对方唇上香甜的口脂。   可是这好像还不够,一定还有什么更香甜的东西隐藏在里面。事实证明,某些事情是可以无师自通的,沈离央用唇舌和牙齿,轻易的就撬开了顾流觞紧闭着的双唇。   内里的温暖触觉让她一阵满足,心里像是盘踞着一头猛虎,正在抬头叫嚣,迫不及待,迫不及待的需要掠取什么来喂饱它。   理智已经崩溃。感觉到对方的抗拒,沈离央有些懊恼,手上使了几分力气,将人推着按在了墙壁上,俯身重新覆上她的唇,毫不客气的品尝了起来。   若论力气,沈离央实在是占据了绝对的优势,若说现在的情形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也毫不过分。   顾流觞通红着脸,心里既羞恼又害怕,印象中的沈离央虽然偶尔会使坏,但平时还是一直都是温文有礼的样子,几时会像现在这样。   她一边被吻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还要分神想着脱身的方法。   好不容易沈离央终于蹂躏够了那粉唇,又低头埋首在她雪白细嫩的脖颈间,轻嗅着垂落的如云乌发,满意的轻叹:“好香……”   顾流觞也才有了个开口的机会,她调整了一下呼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要那么软糯无力。   “将军,你怎么了?你冷静一点,我……嘶,我是顾流觞啊。”   那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属狗的,抱着她的脖子就直接用牙齿摩挲了起来。   顾流觞一直没敢下狠劲推拒,一是力量悬殊,反抗了也没用,二是现在沈离央神志不清,万一激怒了她,自己的处境恐怕会更加糟糕。   “将军,沈将军……沈离央!”   沈离央依旧没什么反应,好像这些叫的都不是她一样。   “混蛋……”顾流觞感觉到她的手已经开始往下游走,忽然间想起西山上听到的魏若雪对她的称呼,一时急中生智,大声喊了一句:“小离!”   话一说完,身上钳制着她的力量瞬间消失了,她抬起头,看到沈离央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失魂落魄的,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顾流觞眼见此状,心下已是明白她现在脑子不清楚,应该是把自己错认成魏若雪了。可是,如果是魏若雪的话,就可以放开么?   顾流觞在心里低低的冷笑了一声。   趁沈离央还怔愣在那里,顾流觞反手一个巴掌狠狠的打了过去。   沈离央本就觉得头晕,被这一个使了全力的巴掌打在脸上,更觉眼前直冒金星,身形晃了几晃,直接昏倒在地。   顾流觞虽然心里气恼,但真要把她扔在那里不管,也是于心不忍。只得将她扶到榻上躺好,执了手仔细切起脉来。   和猜测的一样,沈离央中的并不是什么厉害的毒药,而是一种大概是青楼里用来助情的迷香。这种香没有毒性,并不伤身体,只能让人的心智暂时迷失。   这其实也不用怎么解,只须等时间一到,药性自然就解除了。   可是顾流觞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拿了几副清心散,一股脑的给她灌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沈离央才悠悠醒转过来。   “怎么回事,嘴里面好苦。”沈离央抱怨着,又用手捂脸,“嘶”了一声,“脸上也好痛。”   顾流觞坐在一旁,冷笑:“将军自己做了什么,难道忘了不成?”   沈离央倏的抬头,一眼就看见了她颈侧那块刺眼的红印,讪讪道:“那个……大约是蚊子咬的?”   顾流觞气极反笑,连连点头:“那可真是好大的一只蚊子。”   沈离央垂头不语。   其实就在说话间,她已经恍惚记起了一些破碎的片段……记忆里那个抱着人家又亲又啃的无耻之徒,好像真的是自己。   她竟然对同为女子,又是自己的军师的顾流觞,做出了那样的逾矩之事,更糟糕的是,这似乎并不完全是因为药物作用,而更像是平时想做而又没有勇气做的事,被一个契机激发了出来。   幸好最后出现幻听,一时震惊之下停了手,否则就真的是酿成大错了。   沈离央偷眼看着顾流觞,见她仍然是气恼的样子,更加断定她是被自己奇怪的举动吓着了,顿时又是失落,又是自责,半晌才憋出了一句:“对不起。”   顾流觞不知道她那弯弯肠子都想到哪去了,但看那满脸懊丧的样子,肯定又在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   “怎么说都是我吃亏,怎么反倒是将军一副受气的样子?”顾流觞心一软,气也消了大半,故作轻松的说,“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沈离央便将之前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讲了一遍,只略过了那刺客与若雪容貌相似的细节。听完之后,顾流觞也有些唏嘘。   “你没有杀她,是觉得她可怜?”   沈离央摇头,“她自知刺杀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而且就算成功杀了我,也无法脱身,却仍选择铤而走险。我只不过是敬佩这份勇气罢了。”   “可是即便杀了你又怎样呢?只不过又是无休无止的仇恨。”顾流觞想了想,又问:“这件事,会不会与那个刘宝金有关联?”   “他?再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况且,杀了我对他也没什么好处。”沈离央皱眉,“只不过这人实在是烦人的紧,像只黏人的大苍蝇一样,我都明着赶了都赶不走。”   顾流觞听了她的描述,心中对这个刘宝金也是没什么好感。想起昔日在京中所见那些纨绔子弟的做派,忽然心生一计。   “若我能让刘宝金这两日内就回去,你要怎么谢我?”   “真的?”沈离央一听,顿时来了精神。   “怎么,不信?”   “军师的智谋我自然信得过,只不过也不能做的太过明显,毕竟身份摆在那里,我还不能把他真怎么样。”   “我像是那么没有分寸的人吗?既然不能得罪,那就由着他去玩好了。”顾流觞笑得意味深长,“还要玩得尽兴最好。”   ? ☆、甜蔗 ?  次日,宿醉的刘宝金正蒙头大睡,忽然被外面一阵喧闹声吵醒。他把被子盖到头上,没想到那声音不仅没消停的意思,反而越来越大。   气上心头,刘宝金蹬了双鞋子起床,走到外面一看,原来是几个士兵围聚在一起,正在赌骰子。   “大!大!大!”   “小!小!”   他们看到刘宝金来了,不仅不躲不避,更热情招呼起来:“刘大爷,刚开的局,来玩玩?”   刘宝金本就是此道中人,见了不禁手痒起来,但还是故作严肃的说:“军营重地,你们在这里公然聚赌,恐怕不太好吧?”   旁边的士兵笑道:“我们平时得空,都是这么玩。将军也知道,不过只要不闹大,都不怎么管的。”   刘宝金听了这话才放下心来,凑上前去和他们一起玩了起来。   他手风很顺,十来把过去,竟是赢了许多。   正赌得兴起,谁知那些人把桌子一收,纷纷道:“不玩了不玩了,刘大爷您这么个赢法,可是要把我们的酒钱都给赢走了。”   刘宝金一急,忙说:“别走啊你们,正玩得高兴呢。”   “哎呀,您就放过我们吧。”领头的那个士兵挤了挤眼睛,说:“您的手气这么好,怎么不去元贵坊试试?”   “元贵坊?”   “那是我们这最大的赌场,有头有脸的人都爱去的,可热闹了!”   刘宝金一拍大腿,对啊,自己一来就直奔青楼去了,倒是忘了还有赌场这种地方。于是连忙让一个士兵引路,兴冲冲的往赌场去。   一到那个传说中的元贵坊,果然是人声鼎沸,非常热闹。   刘宝金延续了之前的手气,玩什么赢什么,没想到后面接连输了好几把。一输就觉得不甘心,再加上围观的人从旁挑唆,不知不觉越赌越大,越输越多。   “下把,下把一定就是大了!怎么可能连开十多把都是小!”刘宝金气急败坏的喊道。   旁边的侍从忙扯住他的袖子,劝道:“爷,算了吧,我们……我们已经没有银子了。”   刘宝金不耐烦的拍开他的手,“我不是让你回去拿了吗。”   “就是已经回去拿过了。”侍从无奈的说,“现在我们连回去的盘缠可能都不够了。”   刘宝金这才如梦初醒,气愤的说:“你们这赌场肯定动了什么手脚,竟敢来坑骗我,看我不给你们砸了!”   他的侍从忙上前拦住,指了指一边一群凶恶的赌场打手,劝说道:“咱们还是算了吧。虽然您身份高贵,可是在这留城势单力薄,真动起手来,是占不到什么好处的。”   刘宝金细细一想,觉得有理,咬牙愤愤的说:“还是骧城好。”   又过了一天,天才蒙蒙亮,顾流觞一打开房门,就看见一个人靠在墙边站着,把素来镇定的她也吓了一跳。   “军师起得倒早。”沈离央伸了个懒腰,朝她露齿一笑。   她本就生得唇红齿白,这一笑间更是显出了些平时未曾表露过的顽皮来。   “将军心情如此愉悦,大约是刚刚送走了一尊大神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刘宝金一早就来跟我辞行了,说王命在身不可多耽搁,急匆匆的就走了。”沈离央偷笑,“临走时还跟我要了点盘缠。”   顾流觞也憋不住笑了。刚才一直在说话,此时她才发现沈离央的背上似乎背着什么东西,长长的像是竹条一样,不禁奇道:“将军背上那是什么?”   “哦,差点忘了正事。”沈离央正经八百的朝着顾流觞行了个礼,“今日我是来向军师负荆请罪的。”   “这我可受不起。”顾流觞心知,却故意问:“却不知将军请的是哪一条罪?”   “咳咳,自然是约束不力,致使军师遭受蚊虫叮咬之罪了。”   顾流觞原本还担心以她这脸皮薄心眼小的性子,经了那日的事恐怕是要心存芥蒂,避而不见了,谁知她却主动提起,当下心里也是一宽。   “既然将军如此说,那我少不得也要原谅那只蚊子了。”   “我这负的也不是普通的荆条,军师且看。”沈离央将背上的东西解下,拆开上面的布条。   “这是……甘蔗?”   “是昨日几个乡亲送来的,说是今年北风大,收的蔗也特别甜,所以送了些过来,我便挑了几根精神的,拿来给军师也尝尝。”   “看上去的确可喜。”顾流觞会心一笑,“从来有人送东西来,将军都是金也不收,银也不收,一概原样退回,今日却收下了这几根甘蔗。我倒真要尝尝,这蔗是不是甜到心坎里去了。”   “那些人送金送银来,要么是畏惧我,要么是想巴结我,可是送蔗来的,却是真心实意爱戴我们安乐军的。”沈离央似有些追忆:“当初我们最困难的时候,粮草都供应不上,乡亲们冒着大雪来送柴火,送米粮。都说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却很难,这份情谊我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状似不经意的问道:“军师神机妙算,不如算一下,这仗,我们能打到什么地步?”   她问的是,能打到什么地步,而不是要打到什么时候。   顾流觞陷入了沉思。   从理智判断上,她不会不明白,朝廷虽然腐化严重,但毕竟历经数代积淀,百足之虫死而犹僵,以义军现在的实力,想要取而代之,实在无异于天方夜谭。   所以一直以来,她为义军出谋划策,尽心尽力,私心也只是希望能为他们争取到更多的筹码——至少能有和朝廷谈判的资本,而不是被以叛军之名,直接剿灭。   可是直到现在,她才忽然觉得自己想得太单纯了。背负了那么多的信任与希望,牺牲了那么多条性命,流了那么多的血,到了那一步,真的能够说和解就和解么?   “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   “没什么……最近心神不宁,说到打仗的事,一时有些心惊。”   “倒是我不好,无缘无故的说那些干什么。”沈离央信以为真,心想她虽然智谋出众,但毕竟只是一个弱女子,平时恐怕连鱼都不敢杀的,害怕打仗也是在所难免。   顾流觞勉强笑笑,“说了许多话,倒忘了恭喜将军了。”   “我有什么喜事,怎么自己都不知道?”   “安乐王要为几位将军晋封之事,外面都已经传遍了,难道不值得庆贺吗?”   沈离央的脸色一沉,“你也觉得这是喜事?”   “将军难道认为,自己以及几位将军的功劳当不起这封赏吗?”   “这倒不是。”   “那论功行赏,岂不恰恰证明了安乐王对有功之人的看重,岂不激励人心,振奋士气?”   “虽是如此,然而战事未定,我总觉得此时并不是大肆封赏的好时机。”沈离央蹙眉,“义兄让我自己拟个封号,你知道我拟了个什么字吗?”   顾流觞想了想,心中很快浮现了一个字。   但她没有马上说出来,虽说现在沈离央对她的态度与以前有了很大不同,但过多的猜测到别人的想法,还是容易引人猜忌。   “我又不是将军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你喜欢什么字?”   “随便猜猜就是。”   “难道是'宜'字?”   “不是。此字不偏不倚,太过中庸了。”   “或者兴字?”   顾流觞又胡乱的猜了几个,才说:“我知道了,许是永字吧?将军是永城人,又是在那里起兵,这个字对你的意义必定非同寻常。”   “永字不错,只是太大了,我义兄用得,我用却不怎么合适。”   顾流觞望了望窗外,窗边树上长出几片新叶,显得生机勃勃。她想了想,故作灵机一动的样子,“既然如此,莫非是叶字?叶城是将军攻下的第一座城池,也是极有意义的。”   “正是。”沈离央点头,“可是挑此字也不是全为了纪念,我是想借此劝谏义兄,人不能忘本。”   顾流觞含笑道:“将军此心,想必安乐王会明白的。”   过了不久,晋封的诏书就下来了。   安乐王崔广胜自封为天授至尊安乐王,简称天王。   天王感念诸将长年征战在外,忠心耿耿,战功赫赫,遂加封将军葛天辉为威王,萧凌云为宣王,柳开阳为煦王,沈离央为叶王,其余有功之人也皆有封赏。   天王又有口谕,称如今天下未定,不可过分铺张,授封之事从简而行为宜。   ? ☆、挂帅 ?  元德三十一年夏,威王葛天辉发兵攻打肃城,久攻不下。朝廷急调平叛副元帅安瑞率军前往增援。   两军狭路相逢,葛天辉反而吃了几场败仗,只得退回原本驻扎的炎城。   崔广胜接到战报之后,大怒,当即下令由叶王沈离央发兵前去支援。   顾流觞进门时,沈离央正托着下巴,一脸愁容。   “将军可是为了攻打肃城之事而烦心?”   “你来了。”沈离央忙招呼她过来,“来的正好,帮我参谋参谋,去肃城该带上哪些人比较好。”   “这些事,不是一直都是锦参军筹划的吗?”顾流觞虽是如此说着,但还是拿过名册,仔细看着。   “你说锦绣?后勤军需之事她还在行,这行军打仗之事,却确确是不行了。”沈离央揉了揉额头,很是苦恼的样子,“那平叛副元帅安瑞是只老狐狸,手下又偏偏有一名虎将。   ”可是那个名叫黎恒的?”   “军师也知道他?”   黎恒本是京中御林军副统领,只不过因为犯了事,才会被贬到安瑞手下做事。当初顾长青也曾多次提过此人,语气间满是赞赏。只是这些原由自然不能道出。   顾流觞想了想,随口诌道:“他与威王一战,已经名声大噪,我如何不知?”   沈离央没有怀疑,只说:“这个倒是。不过二哥天生神力,竟轻易败下阵来,我总觉得有什么蹊跷。”      “天王特地下令,应该也是这种考虑。”顾流觞用笔在名册上面圈了几个名字,“我看这几个人可用。”   沈离央凑过来看了,叹道:“军师果然与我心有灵犀,只是这主帅,让谁去好呢?”她想了想,故意意味深长的一笑,“我看,不如就由军师挂帅好了。”   “我?”顾流觞一愣,看她的表情虽然轻松,却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样子,便也点了头,说:“我听说这个黎恒生性自负,狂傲自大,若是名义上由我挂帅,他必定会疏于防范。”   当年黎恒被降职的罪名,可不就是目中无人,藐视皇亲。   “那我可得为你安排一个得力的副将了。”看到一个名字时,沈离央不由自主的顿了顿。为了掩饰这种不自然,她将那名字念了出来:“吴朔,你觉得怎样?”   顾流觞却以为她主动提起,一定是心无隔阂了,便附和道:“不错。”   沈离央的脸上也看不出表情,将名册合上,淡淡说:“那就这么定了。”   到了出征那天,顾流觞左顾右看,也没能发现沈离央的身影,心里不禁奇怪:难道她不单单不打算去,竟是连出征前的誓师大会都不打算来了?   眼见吉时已到,沈离央还不见人,只有一个她的随侍急匆匆的赶来,说:“将军交代,她因急事出去了,若是赶不回来,一切事务就由军师代为主持。”   就算她不交代这些话,顾流觞身为本次主帅,也是责无旁贷。虽然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人群实在是手心出汗脚底发软,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准备上去一早搭建好的高台上主持。   吴朔此次是她的副将,在旁面带关切道:“军师你如果对这些流程还不太熟悉的话,可以由末将代劳。”   “我自己可以的,多谢吴校尉好意。”   顾流觞缓步走上高台,她虽然的确没经历过这种场合,但名门世家的底蕴再加上无双的辩才,已经足够镇住底下这一帮军士了。   说了几句,别的问题倒没有,只不过喉咙干得如火在烧。   顾流觞站在上面,不由的想,她现下只是短短的一柱香时间,就已经如此难受,可是这些事情对于沈离央来说,却是生活中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她第一次戴盔披甲,登上这高台号令三军时,又是怎样的心情呢?是如自己般从容淡定,抑或还是会有一些紧张?   胡思乱想间,总算把话都说完了。顾流觞走下了台,一旁的吴朔早已拿了一个水袋递上来,“渴坏了吧,快喝点水润润嗓子。”   顾流觞不动声色的避让,低头说:“谢谢,我自己有带水。”   吴朔讪讪的缩回手,神色瞬间黯淡下来。   顾流觞自然不会不知道他的心思,可是她发觉自己实在无法心安理得的接受他的殷勤——也许是因为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给出他想要的答案吧。   誓师完毕,整装待发。   进军的号令被吹响。通身雪白的飞星已经被牵着等候在队伍的中央,顾流觞走到近前,熟练的翻身上马。   她松松的拉着缰绳,不紧不慢的跟着队列行进。心里的奇怪还是有增无减,沈离央从来都是一个行事周全,百密而无一疏的人,怎么可能在这种大事上出纰漏。就算她真有什么急事不能来,怎么连锦绣也不见人影。   顾流觞正思索着,忽然发现旁边有一道视线一直聚焦在自己的身上。她假装没有发现,可是那人却更加肆无忌惮,她不禁心生怒意,转头正要狠狠地瞪过去好好斥责一下那个不知死活的登徒浪子,却在下一秒就愣在了当场。   “……怎么是你?”   眼前的这个穿着普通轻骑兵服装,还一直微笑的注视着自己的人,不是消失了一整天的沈离央又是谁?   原来她一直都在这里,一直在看着自己像个傻瓜一样焦急的寻找。   顾流觞只觉心里一股怒气实在是难以抑制,甚至还有一种委屈得落泪的冲动。她连忙忍住,装出一副气恼至极的样子,质问道:“你躲了这一天,难不成就是为了看我的笑话?”   “哪有?”沈离央很无辜,“我以为就算不说,你也一定能猜到的。”   顾流觞气极反笑,“我又不是将军肚子里的蛔虫,哪能知道你是个什么心思?”   见她真的动气,沈离央也觉得自己似乎是过分了点,只得赔笑道:“刚才你不也主持得不错?比我强多了。”说完,顾流觞的神色稍缓,她却又好死不死的的补了一句:“还有人问前问后,端茶倒水。”   顾流觞冷笑一声,“我却不知道原来将军对我的私事也这般上心,莫不是在等着谁好意替我去主持大典,然后再好治他一个越职之罪?”   “……你!”沈离央的脸色也是一变,“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那样的人?”   顾流觞不退不让,直视她的眼睛,“难道你不是?”   “好,好,好。”沈离央一连说了三个“好”,“别人的就是好意,我的就是别有居心,早知如此,我倒是费的什么心!”   沈离央故意不露面,其实也有着深层的考虑。在这些日子的接触中,她已经若有若无的感觉到顾流觞的身份可能是个问题,所以尽可能的想让她独自立些战功,树起威信,将来就算真的有什么事,也可以将功抵过。   两人自从相识以来,就没对彼此说过这样的重话,又偏偏都是不肯先低头的性子,结果竟是从留城到炎城近十天的路途,除了必须的公事以外,再没有多说一句话。   事后沈离央是有过主动认错的心思,奈何这一路上看着吴朔鞍前马后的献着殷勤,心中实在是不悦,也就索性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而顾流觞看到沈离央冷淡的态度,就更加不可能再去说什么。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气沈离央,再面对吴朔的殷勤和讨好时,她也一反常态的没有拒绝,而是微笑着接受了。   在这样的僵持中,两人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也越来越难以调和。   就在这八月盛夏,暴雨来临前沉闷的气氛中,大军总算是抵达了炎城。   ? ☆、挡酒 ?  炎城,顾名思义,非常高温炎热。   由于地势和日照的关系,这里一年四季气温都要比别的地方高。虽然这样的高温有利于一些作物的生长,但的确不太适合人的居住,尤其不适合大批驻军。   而反观此番要攻打的肃城,气候则要凉爽怡人得多。如果能够顺利拿下,就可以把炎城作为后备粮仓,对于义军的作战有很大的裨益。   到城门外时,出城迎接的义军队列最前方,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青年男子,虽然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顾流觞心想,那八成就是威王葛天辉了。   果然,那男子拍马上前,朗声道:“吾乃葛天辉,还未见过此次友军主帅,不知是哪位朋友?”   顾流觞也出列,先是自报家门,然后又介绍了此次出征的副将、先锋官等一干人等。   葛天辉听说是由她这样一个娇弱的女子来挂帅,心中的惊讶之情溢于言表。但他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大将,自然明白在战场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顾流觞却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一样,毫不介意的说:“葛将军是在想我太过娇弱,恐怕无法领兵与那黎恒对阵,是么?”   葛天辉尴尬的笑了笑,“黎恒骁勇善战,在武力方面顾帅和他相比起来,的确是弱了一些。”   顾流觞微微一笑,说道:“战国初,孙膑以残弱之身为齐国效力,数次大败魏兵,最终射杀大将庞涓于树下。三国时,东吴陆逊初出茅庐,尚是一名弱书生,然而却能领兵击败强极一时的关云长。中唐郭子仪,以老弱之身领数十骑,大退吐蕃、回纥强敌三十万。且问,孰又为强,孰又为弱呢?”   葛天辉是出了名的心直口拙,自然无言以对,只“哈哈”一笑,拿出腰间的水袋,仰头一饮而尽。“是我失礼,该罚,该罚!”   原来别人的水袋里装的是水,他的里面装的全是烈酒。   随行军士多半没见过葛天辉,这下纷纷感叹威王果然是嗜酒如命,竟然在城门口就喝起来了。顾流觞却是想,此人虽然好饮,却也能屈能伸,不拘小节,的确是个人物。   安排好大军在城外驻扎后,顾流觞率一小队亲卫入了城。   “听说葛将军已经备下了酒宴……”吴朔欲言又止,“军师你不能喝酒,一定要先跟他说了。”   “我晓得。”顾流觞没见识过葛天辉劝酒的功力,倒是觉得没什么,难道说了不喝,他还能动手灌不成?   一行人稍作修整之后,就被请到了将军府中。   席上满是好菜自不必讲,只是更引人注目的,却是那地上成堆未开封的酒坛。   葛天辉坐在主座上,见他们来了,站起来笑说:“快坐快坐,今日我把珍藏的好酒都拿出来了,咱们要好好痛饮一番,不醉不归!”   他开了一坛酒,先倒出了两碗,一碗捧给顾流觞。“比起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酒,我还是最爱这烧刀子!今日早些时候是我失礼,顾军师大人有大量,若不计较,便与我干了这碗酒便是。”   这话说得仿佛不喝就是看不起他了,令顾流觞预先准备好的一番说辞倒是不知如何开口,这碗烫手的酒,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吴朔上前一步,向葛天辉拱了拱手:“军师不胜酒力,能否由末将代饮?”   “我在和你们的主帅说话,你插什么嘴?”葛天辉面色不善,“小小一碗酒都三推四拒的,就那么看不起我葛某?”   顾流觞无奈的想,照他这酒桌上见真情的逻辑,自己不喝这碗酒,恐怕是别想走出这炎城了。   她伸出手,正要接过那碗酒,却有一双白净的手从她的身后探出,越过她接住了那只碗。   “我来喝,总行了吧?”   葛天辉见状,正要发作,却又觉得那声音怎么那么耳熟,他抬眼望过去,瞬间就惊呆了。   “妹妹你不是突发急症,在留城修养么?怎么还是来了。”   “我若不来,怎么能看到你是怎么欺负我的人的?”   沈离央的这句话说得实在有些暧昧,再加上她还保持着半靠在顾流觞后背,一手前倾拿碗的姿势,说话间的热气轻轻的撒在顾流觞的耳畔,令顾流觞莫名的耳根发热,感觉全身都不自在起来。   “我哪有……”葛天辉本就是为了劝酒装出来的一副厉色,此时见了熟人,马上又变得和气起来。   沈离央把碗扔了回去,轻描淡写的说:“一上来就是烧刀子,二哥你是吓唬谁呢……还是说大哥才说了你没几天,你就又变本加厉了?”   葛天辉连忙让人把酒换了,赔笑道:“那酒都是手下的人拿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可千万别告诉大哥啊。”   经了这一出闹剧,众人这才总算各自入了席。   沈离央虽然还穿着一身普通士兵的装扮,但她就算只坐在那里不言不语,举手投足间的气度比起威风八面的葛天辉也毫不多让。   葛天辉的规矩是不管什么事,都必须一边喝酒一边说,这点沈离央是知道的,所以也只得陪着他一杯接一杯的往下灌。   酒过三巡,沈离央才开口问:“说起来,二哥你到底是怎么会输给那个黎恒的?要是说你真打不过他,我可是第一个不信的。”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我也不信。就凭他小小一个黎恒,怎么能与咱们的威王相抗衡?”   葛天辉素来难逢敌手,想起那一场败仗,心里也是窝火得很。“我和那小子在两军之前交手,他娘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打到一半我的头就开始痛,好像有很多人在骂我一样。我心里又气又急,一下子就乱了阵脚。”   “如此说来,倒是怪事一桩。”沈离央和顾流觞对视一眼,都觉得其中肯定有什么古怪。   葛天辉喝了一大口酒,懊恼的说:“最可气的还是之前答应了和他单挑,打不过就退兵,现在要是再去,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了。”   “这事二哥就不必费心了,交给我们军师来办。”   葛天辉惑然问:“那你呢?”   沈离央挑眉,“我?我就是来陪二哥喝酒的啊。”   喝到最后,桌上喝得只剩葛天辉和沈离央二人,还有一个没喝酒的顾流觞,其余人都东倒西歪的被搀扶回去歇息了。   “再来!”   “来就来,怕你不成!”   顾流觞扶额看着已经喝得面红耳赤,却还打算再战三百回合的这两人,终于忍不住伸手扯了扯沈离央的袖子,“你不能再喝了。”   沈离央回头,因为醉酒而反应迟钝的愣了一下,又转了回去,嘴里嘟囔着:“不行,我还差他两碗,不能就这么认输了。”   说罢,还拿起了酒坛,给自己倒了满满的一碗。   顾流觞挽起袖子,将她手里的碗劈头夺下来,自己仰头一饮而尽。又再满上,直接喝得一滴不剩的倒扣在桌面上。   她从容的把唇边残留的酒液一擦,面不改色:“够了吗?”   两个酒鬼看得目瞪口呆,忙不迭的点头,说:“够了,够了。”   “够了就回去吧。”   一旁早有两个随侍走过来想要搀扶沈离央,沈离央躲了一下,却是转身过来,可怜巴巴的看着顾流觞。   顾流觞本来心里还有气,被那小狗一样的眼神看得一阵不忍,挥退了侍者,“我来吧。”   上一次她喝得这样烂醉如泥,也是她独自这样一步步把她搀回房的。现在想起来,倒真是有些唏嘘。   不过好在这次某位将军还是清醒了一点,至少能分得清自己眼前站着的是谁了。   “军师……”   “作甚?”   “你不生我的气了?”   “怎么可能?我的喉咙到现在还疼着呢。”这倒是真的,自那天主持誓师大会以后,她的咽喉就一直感觉不适,时不时的还会咳嗽。   醉鬼把这句话消化了半天,顾流觞满以为她在酝酿什么安慰的话,事实却证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怎么……怎么会还不好?吴校尉不是给你炖了好多什么川贝冰糖雪梨……”   顾流觞简直气结,原来她就是这么心安理得的觉得自己会把那些吴朔亲手做的汤药喝下去?   正克制着直接把人丢到地上的冲动,顾流觞又听见那人在咕哝着什么。   “军师……”   “你又作甚?”   “你怎么忽然……那么能喝了?”   “不是有人说什么,取名流觞,若不擅饮,岂不可惜?”话一出口,顾流觞就吓了一跳,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她哪怕是这样一句随口一说的话,都印在了自己的心里?   幸好某人此时醉得厉害,既听不出话意,也看不到她霎时飞起红云的脸色。   ? ☆、离间 ?  第二天,两人便自然而然的和好如初了。   沈离央也一起到炎城来的消息还是只有几个人知道,她这次是打算全权放给顾流觞去处理。   之所以这样做,原因有二:一者,沈离央对顾流觞的能力有信心,在以智取胜这一方面,自觉自己是不如她的。二者,就算出了什么纰漏,还有炎城作为后盾,左右是出不了什么大事的。   顾流觞则又是一副当初攻打宛城时闲庭信步、悠闲自得的样子,没过几天,外面就传起了义军主帅懦弱无能,不敢与韶军正面交锋的流言。   这天,顾流觞正在院子里作画,就见沈离央怒气冲冲的走过来,手里还拿着几张纸,“你看看外面都传成什么样子了。”   顾流觞搁下笔,接过一看,无非就是一些难听的话罢了,倒是不以为意。“这不就是我们想要的结果么?对方越轻敌,我们的胜算就越大。”   “可这也太过分了,竟然说你是和天王有……有不正当的关系,才能有了今天的职位。”沈离央看到那些话,简直觉得比自己被骂还生气,“我们又不是一定打不过朝廷的军队,何必要受这份气?”   顾流觞让侍者去盛了一份冰镇酸梅汤来,双手捧着递给她。   “天气炎热,将军也该降降火。正所谓清者自清,这些话对我来说,不过就是当笑话听听,你又何必与那些小人置气呢?”   沈离央舀了几勺子饮下,只觉透心冰凉,思绪也清明了许多。“你这些天,都在忙什么呢?总不是就在这里侍花弄草吧?”   她了解顾流觞,顾流觞绝对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懦弱之人,她越表现得从容自若,在背后做的动作就越多。   “他们先前让我们吃了那么大的苦头,我也得给他们找点麻烦才行。”   “什么麻烦?”   “这个月底,黎恒的生辰要到了,我让人给他送了几份厚礼。”   “你上次在库房支了许多金银玉器,原来是为的这事。”沈离央却以为她要策反黎恒,为难的说:“若要策反黎恒,恐怕不太可行。就算他愿意弃暗投明,我们这边的人也未必肯接纳他,再说,那样于我们的声名也无益。”   “谁说我要策反他?”顾流觞笑,“黎恒的生辰礼单数目比往年多了几倍,如果你是他上头的那位平叛副元帅安瑞,你会如何想?”   沈离央沉吟,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想用离间计?”   “黎恒经了上次那一仗,正是炙手可热,而安瑞此人心胸狭窄,虽然行军之事还必须倚仗黎恒,但他心里难免会不舒服,认为区区一个将领,竟将自己的风头都抢了。”   “那黎恒要是也考虑到这点,不肯收下礼物呢?”   “黎恒向来自傲,只要说是仰慕他的人送去的,断没有拒收之理。就算他不肯收,他那位以贪财出名的夫人,也必定有办法让他收下的。”   “军师真是半步不出门,却知天下事。”沈离央感叹,“可是就算这样,也只是让安瑞心生不快,现下这当头,他是决计不会也不敢对黎恒怎样的。”   “正因如此,我才加了几步后招。”顾流觞笑笑,“功高盖主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与叛军勾结,就是十成十的死罪了。”   “你是说……”   “安瑞必定会顺着礼单上的名字去查,看看是谁在奉承黎恒。我就留下些线索,让他查到我们这里来。”   沈离央这才听明白了其中的利害,不禁叹道:“妙计,妙计,到底是何等九曲玲珑的心肠,才想的出这样的计策?”   “别忙着夸我,过几日兵发肃城,等回程之时再夸也不迟。 ”顾流觞扬唇,“这次若是能打下来,将军要怎么谢我?”   沈离央想起上回倒履相迎的故事,脸上微窘,“时间还有,容我慢慢想来。”   “那我等着。”顾流觞轻笑,“这次将军可千万别再食言了。”   几日之后,顾流觞率大军驰往肃城。   朝廷那边,果真是黎恒带兵应战。这黎恒果真是骄矜自大得很,不一会儿功夫,就已经在阵前将义军自上而下的数位头领都数落了个遍。   中军帐里,顾流觞正在布置对阵事宜。   “这第一场,就由……”   顾流觞的话还没说完,吴朔就在一旁拱手,扬声道:“末将请战!”   顾流觞看着他跃跃欲试的样子,不禁眉头一皱。旁人不知道,可是她的心里却清楚,这第一场,是一场必败之仗。   这并不是说那个黎恒真的天下无敌手,只不过按葛天辉的话来看,他在阵前必定用了什么使人心智混淆的“妖术”。她未亲眼所见,还不清楚这里面的玄机在何处,所以也没有应变之道。   如果能够破解的话,吴朔会是一个关键的棋子,定然不能这样轻易的用掉。   顾流觞拈了一根令箭,“这第一场,还是由徐都尉去吧。”   徐都尉虽然武艺了得,却是个中庸之才,没有什么出彩之处,用去探路,再合适不过了。   “得令!”徐都尉拿了令箭,出去应战了。   “为什么不让我去?”吴朔非常的不理解。   他每日苦练武功,闻鸡起舞,月出未息,为的就是能够与这黎恒一战,可是顾流觞却为什么连看也不看,就随便派了一个人去?   顾流觞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只说了一句“随我来观战”,就自顾自的出去了。   吴朔心中郁闷,但军令如山,不可违抗,也只得跟在她后面出去了。   两军各自排开阵型,不停的挥舞着手中的旗帜。   对面一黑甲大将手持长戈,骑着一匹枣红骏马,早就等候在那里。   “吾乃松山黎长已,敢问来者何人?”   徐都尉也拍马上前,亮出兵器:“吾乃安乐军叶王帐下,都尉徐斌是也!”   黎恒一听,仰天大笑,“就凭你们这些乌合之众,也敢自称王侯,与我朝廷的精兵良将相抗衡?”   徐都尉一听,也怒目而视,说:“朝廷无道,人人得以伐之。我安乐军顺天命而行,岂容你这等宵小之辈置辞?”   “你们那位什么威王都是我的手下败将,你这一个小小都尉,就敢与我这样叫嚣?”黎恒哈哈大笑,身后的队列也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义军这边都恨得咬牙切齿,可见葛天辉的败阵确实是对士气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废话少说,看招!”   两人大喝一声,拍马向前,顷刻间就厮杀在了一处。   那黎恒果真勇猛,一把长戈挥舞得虎虎生风,偏又非常灵活,每每让人应对不暇。   顾流觞看了一会儿,问:“你看这黎恒,比起葛将军如何?”   吴朔不屑的说:“自然不如。”   “那比起徐都尉呢?”   吴朔想了想,还是不情愿的说:“稍胜一筹。”   两人说话间,场上的局势已经起了变化。徐都尉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出招的章法莫名乱了起来,连续被黎恒抓住了几个失误,数招之后,直接被挑落马下。   黎恒得意的挥舞着手中战戈,嘲讽的对着这边喊道:“你们叛军就这点本事吗?还有谁?还有谁?”   朝廷军那边士气大振,也高声大呼起来。   “怎么可能?”吴朔看到了发生的一切,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他刚才说稍胜一筹,可是现在这情况,根本就不是什么稍胜一筹,而是被打得落花流水了。   顾流觞倒没说什么,只起身往回走去,轻轻勾起唇角,吩咐道:“收兵。”   ? ☆、明晰 ?  接下来几天,义军这边一连又输了几场,那黎恒一时真是风头无两。   这期间,吴朔一直在请战,可是却一次次的被顾流觞驳回。吴朔心中非常郁闷,只以为是顾流觞不信任自己。所以才迟迟不肯将自己派上去。   于是他便故意每天起早贪黑的去到顾流觞的必经之路练武,就像孔雀开屏一样,男子都热衷于在心仪的女子面前炫耀武力,好像这样就能获得她们的芳心一样。   顾流觞对此却没什么表示,有时看到了,也只是微笑点头,公式化的说一句“勉力勤奋”,此外绝不多说一句话,或者多看一眼。   吴朔心里感到有点奇怪,难不成她不喜欢自己这样高大勇武的,而是喜欢那种文绉绉病怏怏的书生?   一旁的三五好友看到他苦恼又患得患失的样子,不免取笑道:“吴大哥你可真是不明白女人的心。”   吴朔皱眉,问:“此话怎讲?”   “女人嘛,总是想着要矜持一点,她们越是中意你,就越是要把你晾在一边。”   另一个人也附和道:“像你这样的长相和人品,天下间有哪个女子能够不动心?我看军师只不过是在考验你罢了。你想想,现在她位居军师,而你只是一个校尉,虽然校尉之职也不算低了,可是相比之下还是差了点。但是如果这回你能够抓住机会力挽狂澜,打败黎恒,那情况可就不同了。”   吴朔听了觉得有理,忙问:“有怎么个不同法?”   那人胸有成竹的说:“一者,你替她解决了燃眉之急,她必定对你青眼有加。二者,我们都知道,天王对此战非常看重,若是能够立下首功,将来拜个中郎将什么的,也不是没有可能。到了那时候,又何愁她不对你另眼相待?”   吴朔听完,深以为然,于是不仅没有因为顾流觞对自己的冷淡态度而有所退却,反而更加的积极起来。   等到第五天,顾流觞终于同意了他的请战之时,吴朔便只觉是自己的表现终于打动了顾流觞,顿时整个人都变得意气飞扬。   “这些天一直不让你出战,你心里是不是特别怨我?”   “末将不敢。”   顾流觞笑笑,说:“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最锋利的宝剑,要等到最危急的时刻才能出鞘?现在就到了宝剑出鞘的时候了。”   吴朔眼睛一亮,抬头难以置信的看着她。   顾流觞抽出一支令箭,郑重的交到他手上。“我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你身上了,你可千万不要教我失望。”   吴朔心想好友说的没错,顾流觞先前的不为所动,果然只是在考验自己而已,不由的大喜过望,信誓旦旦的说:“我愿立下军令状,誓必斩黎恒于马下!”   “军令状倒是不必,也无需一定要取黎恒的性命。”顾流觞的神情严肃起来,“我要交待你做的事情,于你来说不难做到,只不过你必须全部按照我说的去做,半点差池也不能有。”   吴朔拱手道:“军师尽管吩咐,我定当一字不漏的记在心里,绝不出任何差错。”   “好。”顾流觞赞许的点头,沉声道:“你前去应战,前五十招,只管尽力去打。五十招后,就开始佯装出招混乱,力尽不敌的样子。等那黎恒乘胜追击之时,再出其不意反攻之,务必要一举刺中他的右臂。”   “为何要刺右臂,而不干脆杀了他?”   “黎恒有勇有谋,攻守得宜,想要当场击杀他,恐怕不是那么容易。”顾流觞挑眉,“不过只要你能顺利伤到他,我们的计划就完成了大半。”   她又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匣子,“我已找到了破解敌军妖术的制胜法宝,就在这里面,等到明日阵前再交与你。”   沈离央依旧待在炎城,并没有随军出征,只能通过战报来知悉前方的形势,心中也是有着说不出的烦闷。   义军连败数场,却仍旧没有什么大变化,以她对顾流觞的了解,不会看不出她必定是在准备什么后招。   可是心里的烦闷依然无法解除,既然不是为了战事而烦忧,又是为了什么呢?   大概还是因为天气炎热,让人也变得奇怪了起来吧。   沈离央坐在窗边,把桌上的一摞战报都推到一边,从书架上抽了本《诗三百》下来,随手翻了翻。   只见那上面写着:“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   沈离央读了几遍,只觉好笑,自言自语道:“这古时候的人还真是多情,怎么就采个葛草,也能生出这么多的情愁来。每一日都是十二个时辰,又不可能因为谁的离开而变长或者变短。”   她望着窗外高悬中天的太阳,又心想:日头要是能忽然短下来,那就好了,可以早点把这仗打完,早些回留城去,也就可以早些见到顾流觞……   沈离央想着想着,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正好这时葛天辉拿着什么进来了,她忙不迭的把书合上,塞到了最底下去。   “二哥又来找我喝酒么?”沈离央回头一看,葛天辉的手上果然抱着两个酒坛子。   “嘿嘿,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酒。”葛天辉把酒往桌上一放,叹了口气,“只此两坛,天下间再也没有了。”   沈离央一听倒来了兴趣,好奇的问:“到底是什么酒,值得你这样神神秘秘,长吁短叹的……莫非是波斯的葡萄酿?”   “葡萄酿?”葛天辉不屑的撇撇嘴,“那是女人喝的酒,我从来都不沾的。”   沈离央一听,当即就板起了脸,“女人喝的就怎么了?”   葛天辉自知失言,忙说:“没怎么,没怎么。再说,妹妹你也不是普通女子,你是那个巾……巾什么英雄来着……”   “巾帼英雄。”沈离央知道他一向口无遮拦,倒也不是真心生气,自己拿了一坛酒过来,把坛封一揭,顿时酒香四溢。   她深深的嗅了一口,赞叹道:“果然是好酒,似乎还有一股特殊的药香,是药酒么?”   葛天辉轻轻应了一声,眼底竟有些落寞的神色。   沈离央看在眼里,明白这酒恐怕是有什么不简单的故事了,于是试探的说:“二哥哪里弄来的这等好酒,竟藏到现在才拿出来。”   “是别人送的。”葛天辉的表情有点伤感,“你还记得,从前我身边有个叫做海珠的女将么?”   沈离央吃了一惊,“你是说海珠姐姐?她不是在几年前就已经……已经……”   “已经战死了。”葛天辉的声音难掩沉痛,“当时就在我的身边,中了敌人放的毒箭,没一会儿就不行了。”   沈离央的心里咯噔一下,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一些什么——在她刚刚认识葛天辉时,他虽然也爱喝酒,可也不像现在这样杯不离手。其中的变化,似乎就是在海珠的死以后悄然发生的。   这些年葛天辉一直没有娶妻,是不是也是为了她?   “这两坛子酒,就是她还在的时候送给我,说是用家乡的法子酿的。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她是炎城人。”葛天辉语无伦次的说着,“直到前几天,才知道,原来炎城这里有个习俗,每到七夕那天,未出嫁的女子会上山采集七种药草,然后酿成一种七巧酒,这酒是……是用来送给心上人的。”   说到最后,他的双眼已经通红,声音也变得哽咽。   “我当时怎么就不知道呢?你说我怎么就那么蠢……呜……”   威震天下的四王之首,一军统帅,说起伤心事,竟像个孩子一样呜呜的哭了起来。   沈离央只觉心中一窒,她当年也知道海珠对葛天辉可能有些情愫,却不知道两人之间竟还有这些原由。“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说的便是如此了吧。   她把已经揭开的坛封原样放了回去,“既然这是海珠姐姐的一片心意,那二哥应该好好珍藏才是。”   “不。”葛天辉吸了吸鼻子,表情却很坚决,“正因为是这样,我才要把它喝了。”   正因这里面寄托着一片心意,所以才要一滴不剩的喝掉,才不会辜负。   他把自己手里的那坛的封口拍开,低头喝了一口,“来,我一个人也喝不完,你就当帮帮二哥吧。”   沈离央不再推辞,也低头喝了一口,只觉心中苦涩异常。若是海珠还在,现在自己喝的,也许就应该是他们二人的喜酒了吧?   昨日美酒,怎消今宵之块垒。昔时佳酿,难解当下之愁肠。   两人都喝得很慢很慢。   仿佛辛辣的酒刚滑过喉管,又变成苦涩的泪水流了出来。   葛天辉抱着酒坛,感慨的说:“人生就是这样,有什么想说的话,想爱的人,都要趁早,不要等失去了才追悔莫及。如果当初我能早一点明白她的心意,她最后在我怀里闭上眼睛的时候,那最后一眼里,可能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遗憾了吧……”   沈离央默默听着,感觉思绪豁然开朗,许多犹豫不决的事情,都渐渐清晰了起来。   “二哥,谢谢你的酒!”她猛地站起来往外走去,好像如果再迟一点,就会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 ☆、情敌 ?  到了再次对阵之前,顾流觞依言再度拿出那个小匣子,将它交付给了吴朔。   吴朔郑重其事的接过,却在打开的瞬间瞠目结舌,难掩惊愕之色。   原来那里面放的不是预想中的咒符铜镜木剑,也不是什么八卦金锁玉牌,而仅仅是两个不起眼的棉花团。   他惊讶的看着顾流觞,心中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想了一遍,忽然明白了她的用意。   战鼓声擂起。   吴朔身穿一身亮银战甲,手持长戟,骑着高头骏马,更显得高大英武,气质不凡。他一出场,也令到义军这边连日低迷的士气又重新振作了起来。   “安乐军副将吴朔,前来挑战!”   黎恒也骑着马出来,却是一副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   “都打了这些天,我看你们也快无人可用了吧?还不如痛快点,早点投降了事。”   吴朔虽然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也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话,于是浓眉一拧,挥戟道:“闲话少说,留点力气等会好逃命罢。”   他这一句倒是成功激怒了黎恒,黎恒冷哼一声,挥戈冲杀了上来,两人很快就缠斗在一块。   吴朔谨记着顾流觞的话,在刚开始时尽了全力去打,数十招后就开始乱打一气。这几天他也一直都在观战,非常了解中了“妖术”以后,应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黎恒本就自大轻敌,果然中计,以为他也像前面的人一样,在无意间被自己请异族法师特地编排的战鼓声惑乱了心神,顿时大喜,出招凌厉了许多,也放松大胆了许多。   吴朔渐渐后退,最后佯装不敌想要逃走。黎恒拍马追来,右手举起长戈就要朝他的后背斩去。谁知原本慌忙逃窜的吴朔却忽然伏低身子,躲过了他势在必得的一击,然后顺势一个转身,战戟狠狠的刺中了他来不及收回的手臂。   “啊!!”黎恒痛呼一声,在部下的掩护下狼狈的逃了回去。   义军将士们本已以为输定了,看到这样的变故都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地动山摇的欢呼声。   他们高高举起武器,齐齐呼喊着吴朔的名字,将连日来失利的郁闷全都一扫而光。   吴朔站在中央,接受着四周的欢呼和喝彩声。他年轻的面庞上写满了坚毅,即便是刚刚重挫敌军主将,也不曾有丝毫的得意忘形。   他的目光始终牢牢锁定着一个人,直到她对自己点头露出笑容,脸上才真正浮现了幸福的神采。   既然黎恒已败在吴朔手下,那他与葛天辉之间的约定也就作不得数了。   在经历短暂的胜利的喜悦后,大军开始筹备起了攻城的事宜。但现在每个人的心情与先前都已经不同,他们从失败的泥淖中走了出来,又变回了那支坚定的相信自己能够战胜一切的安乐军。   用过晚饭后,顾流觞正打算出门去散散步,才掀开帘子,就看到吴朔站在帐外,见她出来也是一脸惊奇的样子。   吴朔还穿着今天上阵时的那身战甲,看上去非常精神。明明在战场上是那样威风凛凛,气冠三军的人物,一见到顾流觞,却仿佛丧失了语言的能力。   顾流觞知道他来找自己,一定是有什么话要说,就那样安静的等着。   吴朔踟蹰了半天,才终于说出一句:“军师,我有话要对你说。”   顾流觞毫不讶异的点点头,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定一样。“我们出去,边走边说吧。”   夏天的白昼很长,虽然已经快入夜,但是天还是很亮,无边无际的天光让人的心里莫名的有一种焦躁感。   走到一处离营帐较远的树下,顾流觞停下了脚步,说:“就在这吧。”   吴朔似乎是壮了壮胆,说:“我……我今日打败了黎恒。”   “我知道。”顾流觞笑笑,“吴校尉此战大振我军之士气,扬名天下,等过几日功过表呈报上去,天王必有重赏。”   吴朔急得挠头,怕她以为自己是在邀功,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自己的斤两,如果今日不是得了军师的提点,我是绝不可能有这样的作为的。”   “吴校尉过谦。自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并非池中之物,如今只不过是才尽其用罢了。”   “总之,我心里是非常感激军师你的。”吴朔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我……我其实一直都很倾慕军师的风采。”   顾流觞故意看向别处,淡淡的说:“多谢吴校尉厚爱,只是我又何德何能呢?”   似乎是不满心上人的妄自菲薄,吴朔有些激动的说:“你是我见过最聪慧的女子了。那些寻常女子,只知搔首弄姿,争风吃醋,可是你不一样……你既知诗书,又明道理,既能体恤民情,又能够在千军万马之前指挥若定。我是真心,真心的敬爱你的。”   顾流觞听了这一番热烈的表白,脸上却不见喜色,反而有些为难起来。   吴朔是个良才,而且是个好人,这也是一直以来她都重用他的原因,但她也不可能不知道他对自己存的是什么心思。这样说来,那些提点与重用,更像是一种补偿,对于自己永远无法回应他那份赤诚心意的补偿。   吴朔看到她的为难,却以为她是在犹豫。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深情款款的说:“你说过我是一把宝剑,为了这句话,我拼尽全力去证明了自己。现在,你愿意让我做你一个人的宝剑吗?”   这已经是木讷的吴朔能够想到的最浪漫的表白了。   顾流觞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狠下心说:“你很好,可是我……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吴朔脸上惊讶和失望的表情交织在一起,半晌才嗫嚅的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是看不上我的……”   “不,不是那样。”顾流觞非常冷静,因为她知道有些话如果不趁现在说清楚,将来会更加麻烦。“我很欣赏你,但那只是一种欣赏,和你对我的感情是不一样的,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吴朔高大的身形晃了晃,有些忧伤的问:“你是不是有了婚约?”   顾流觞犹豫了一下,说:“不是。”   假称有婚约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拒绝方法,可是在这种事情上,她不想有任何的欺骗。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会也不需要有半点回转的余地。   “我明白了。”虽然满心失落,吴朔还是表现得很君子,并没有死缠烂打。“我其实只是不把这些话说出来,心里难受,现在好多了。也并不是必须要你的回应,所以你也不用自责。”   顾流觞深深还了一礼,真挚的说:“人生的路很长,总会遇到那个真正的良人。到了那时你就会发现,其实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美好。”   吴朔摇摇头,努力的露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不管怎样,你仍然是我心中最聪明又美丽的女子,我也随时准备着为你赴汤蹈火。”   人生中有很多无能为力的爱情。其实爱这种东西,远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定。只要得不到回应,终究会慢慢冷却。想得开的是一场错觉,想不开的就只能连同遗憾一起,酿成一杯经年的苦酒。   夕阳西下,树影斑驳。   被炙烤了一天的大地余温尚在,透过薄薄的鞋底传上来,让人有一种正在经受煎熬的错觉。   看着吴朔的背影远去,顾流觞转过身来,望向不远处的一个角落,对着那道被拉得长长的影子轻轻开口,声音听不出是喜是忧。   “静悄悄的来,看完了一场戏,又准备就这样静悄悄的走吗,沈将军?”   ? ☆、表白 ?  此时天色已经开始昏暗,夕阳的余晖烧成了一片蔓延的红霞。   沈离央从树后慢慢的走出来,脸上的神色也和天色一样忽明忽暗。   两个人都沉默着,沉默得连天上的云仿佛都不会走了。   沈离央终于开口:“我……”   等了半天,都等不到她的下文,顾流觞忍不住问道:“你什么?”   沈离央深深的叹了口气,“我方才,真的很怕你答应他。”   这句话像是一颗石子一样,在顾流觞以为自己已毫无波澜的心中激起了千层涟漪。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微微的抖动:“为什么?”   沈离央却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语气忽然轻松起来:“说起来,你也许会害怕。其实我很多时候都挺嫉妒他的,嫉妒他可以那么肆无忌惮的对你好,可以在众人的簇拥下向你表白……然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静静的看着。”   顾流觞面容平静,身后的手却紧紧的攥着自己衣角。“那你准备看到什么时候,直到我答应他为止吗?”   “不。”沈离央摇头,回答得很干脆。“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非常自制的人,就算有什么激烈的情绪,也总觉得过阵子就好了,可是这次不一样。刚才我听见他对你说那些话时,我觉得好像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就要离我而去了。”   她有些语无伦次的说:“我知道,我应该说,吴校尉年轻有为,对你又是真心实意,你为什么不多考虑一下呢?或者直接微笑着祝福你们就好。可是我心里清楚得很,我真正想说的,并不是那些话。”   顾流觞安静的等待着,她不想有任何的逼迫,她希望她能够自己把心里真正的想法说出来。   “我已经做好被你用刚才的那些话拒绝一次的准备了。”沈离央深深吸了口气,摇头轻笑,“不,或许还更糟。如果你知道,我对你怀的心思和吴朔是一样的,一定会吓得掉头就跑吧。”   “跑?我为什么要跑?”等那句话等了太久,顾流觞的心中一时百味杂陈,语声也不由自主的激动起来,“当初我孤身入你中军大帐时没觉得可怕,后来接受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乃至在山上几乎成为老虎的腹中餐,都没有觉得可怕,怎么现在区区几句话,就要教我害怕呢?”   “你……难道……”沈离央显然被她镇住了,神情更加的惊疑不定。   “我什么我?我……”顾流觞咬着下唇,眼角似有晶莹划过,“我若不是和你有一样的心思,何必这样风餐露宿,劳心劳力。诗经三百首,何必只挑了首最大胆的郑风说与你听?我又为什么在被你……被你轻薄以后,还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我又不是那么不知廉耻的女子……唔……”   话还没说完,恍然大悟的沈离央已经迫不及待的捧住她的脸,毫不客气的吻了上去。   与上一次药物作用下的急切和粗鲁不同,这次的吻里带了更多的爱怜和小心翼翼。   也只是停留在唇瓣的厮磨,彼此感受着对方炙热的呼吸。   过了半晌,顾流觞似乎才反应过来,用手捶着她的背,骂道:“死混蛋,臭流氓,还不赶快放开我……”   沈离央这次倒是很听话的放开了她,只不过一脸的志得意满,还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唇,“军师用的什么口脂?味道这般好,让我一直念念不忘,总想找机会再温习一番……”   顾流觞简直不想理她,只低头玩着她襟口的刺绣,“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流氓?”   “有吗?”沈离央无辜的眨了眨眼,“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   这地方虽然偏僻,可到底是在人来人往的军营里,所以两人痴缠了一会儿,还是很快的退开了些距离。   沈离央似乎还没从事情忽然的转变中反应过来,有些不敢相信的问:“那你这样就是答应和我一起了?”   “哪能这么简单?”顾流觞心中甜蜜,嘴上却故意为难道:“连句表白都没有,让我怎么答应你?”   沈离央托腮想了想,片刻后,胸有成竹道:“你愿意让我做你的酒杯吗?”   “酒杯?”顾流觞皱眉,“为什么要做我的酒杯?”   “酒可解忧,所以我愿意做你的酒杯,让你一辈子都不知愁滋味。”   “就你说得轻巧。”顾流觞听得心里一暖,嘴上还是不依不饶,“如果不是这么一出,你是不是打算就一直这么不说,等到心灰意冷,自然退却为止?”   沈离央的脸上现出几分惆怅之色,“从前大哥就一直教我,想成大事的人,必须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欲-望。有一次我得了一块奇石,五彩斑斓的非常漂亮,我那时候特别喜欢那块石头,不管去哪里都带在身上,时不时拿在手里把玩。后来大哥见到,让我把它摔碎了。摔碎了以后,我才发现自己其实也不是那么看重那块石头。”   顾流觞只觉一阵心酸,这个人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变得今天这样的样子?   “所以你就觉得,感情的事和那块石头也是一样的,看似很在乎,其实如果真的失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我现在明白了,那是不一样的。”沈离央真诚的看着她,“石头摔碎了我并不心疼,可是如果失去了你,我这里,”她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这里就像被剜了一块似的,空落落的。”   顾流觞握着她的手,柔声道:“你答应我,以后不要再活得那么累,想要什么就去争取,被夺走了的就去抢回来,好不好?”   沈离央认真的点了头,说:“好。”   顾流觞这才稍放了心,想起她的突然出现,又问:“好好的炎城不待,又怕我把你的兵往沟里带么?”   沈离央笑笑,说:“我这不是算着那黎恒快进坑了,特地来给军师道喜么?对了,该跟我说说,到底敌军使得是什么妖术?”   顾流觞白了她一眼,说:“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是从来都不相信有什么邪门歪道的。可是前几天在场边观战,却发现的确是有异常。大约在数十个回合后,我方大将的状态就会突然下降,不是章法大乱,就是精神恍惚被对手抓住漏洞。我就想,对方如果要形成干扰,必定是通过五感来的。”   “形,声,闻,味,触……”沈离央还是没什么头绪,“难道他使的是传说中的瞳术?”   “他还没有这么好的本事。”顾流觞挑眉,“他是通过战鼓的声音来达到干扰的效果的。”   “战鼓?对阵时击鼓,不是很平常的事情吗?”   “那不是普通的鼓点,应该是在编鼓时用了什么特殊的曲调,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反正就是常人听了不会有事,可是如果心中有杀意加上气息紊乱,听了就容易出现幻觉。”   沈离央恍然大悟,却还是疑惑道:“既然还不清楚其中的玄机,那你又是怎么寻到破解之道的?”   顾流觞忽然笑了起来,边笑边说:“将军你聪明一世,怎么这会倒糊涂了起来?”   沈离央大窘,央求的扯了扯她的衣角,“到底怎么回事,快跟我说吧?”   顾流觞被她孩子气的举动缠得没法,只好说:“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只要我们把自己的耳朵堵上,不管对方的声音再怎么变化,也都不足为惧了。”   “原来如此。”沈离央的目光中充满激赏,倒看得顾流觞不好意思起来。“只不过黎恒受的也不是什么重伤,我们是不是应该尽快攻城,免得等他的伤养好了,又卷土重来?”   顾流觞却摇摇头,说:“黎恒的死期已近了,只不过手握着刀的人不是我们,而是安瑞。”   “安瑞?”沈离央不以为然,“安瑞此时还多要倚仗黎恒,恐怕不会因为输了这一场就对他下杀手。”   “是么?”顾流觞的表情高深莫测,“我在前日命人悄悄给安瑞送了一封密信,信上自称是黎恒府上的家臣,要检举他通敌叛国之罪。信上详细的列出了一连串安乐军贿赂黎恒的礼单,还说作为交换,黎恒会在不日的对阵中,佯装败下阵来,并且约定好伤到右臂,这样才好一直称病不出,让安瑞无人可用。”   “这,这,这……”沈离央听了这堪称天衣无缝的计策,简直不知道怎么说了,沉默了半晌,才叹道:“军师这把刀,才真正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啊。”   顾流觞打量着她脸上的神色,故意问:“怎么,觉得我很可怕吗?”   沈离央摇摇头,轻挽着她垂落的秀发,目光中尽是深情。   “得了夫人还善用兵,就算是三国周郎再世,也该嫉妒死我了。”   ? ☆、分食 ?  不出顾流觞所料,安瑞接到战报后结合起密信提到的内容,果然起疑,数次命黎恒出战,黎恒都以臂伤为由不出。   安瑞便随便找了个理由,命人查封了他的府邸,一搜之下,密信之上提到的礼单件件俱在。这下子证据确凿,不容分辨,即刻就要收走兵权,拿了他下狱。   黎恒素来不可一世,如何肯束手就擒,于是带兵反抗。如此一来更加坐实了谋反的罪名,遭到镇压之后,就被当场处斩了。   黎恒一死,韶军那边自然军心大乱。安乐军这边又怎会放过如此良机,当即增派兵马,集中火力开始攻城。   安瑞自知不敌,只做戏般的抵挡了几日,就连夜率军逃了回去,临走前还不忘将粮仓库房一并搬空运走,只留下一座空城——反正黎恒已经伏法,就算将来朝廷上面怪罪下来,也只要把守城不力的罪责全部推给他就好。   至此,肃城之战以义军的全面胜利而告终。   这次锦绣没有跟过来,所以很多事情顾流觞也自觉主动的帮忙处理。   在书房批阅完一沓公文,正打算回房稍作休息,打开门却看到一个人呆呆的杵在外面。   “吴校尉?”顾流觞很奇怪,自己那天应该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他应该不会再抱什么希望才对。   吴朔也看出了她的困惑,笑笑说:“我今日是来和军师辞行的。”   顾流觞却以为他是要先回留城去,“过几日就将班师,你为何不等大家一起,而要急在这一时呢?”   “军师误会了,”吴朔的语气客气得有些刻意,“我是想去萧将军的麾下做事。”   “为什么?如果是因为我的话,你大可不必介怀……”   “不。”吴朔打断了她的话,“男儿志在四方,我想去萧将军那边,是因为只有在那里才能够跟朝廷的主力部队直接交锋。”   “可是此战你立了大功,还未行封赏就这样离去岂不是很可惜?”   “我本就是个低微的平民,只要有仗可打,就算去到那里当一个小小的马前卒都甘愿。”   顾流觞知道他心意已定,也不再劝。“那我就祝你前程似锦。”   “谢谢。”吴朔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那张容颜铭记在自己的心里。“多多保重。”   “你也保重。”   顾流觞明白,吴朔的这个决定并不是如他所说的一样和自己没有关系,而恰恰是因为自己拒绝了他,所以他才没有办法再在这里待下去。   这或许已经不仅是感情的问题,而是关乎尊严的问题——所以他无法再接受她“补偿式”的提点,而想要在没有她的地方,自己去闯出一番事业。   既然如此还能再怎么劝说呢?一声祝福也许就是最大的尊重。   顾流觞回到房间时,沈离央已经等在那里,她正坐在红木方桌前,边上还放着一个小盅。   沈离央见她神色有些不对,已经猜出了几分,“刚才,见过吴朔了?”   “嗯。”顾流觞还是觉得有点可惜,“好好的,不知道怎么忽然就要走。西边虽然多战事,可是兵荒马乱的,哪里就那么容易出人头地?”   沈离央眯了眯眼,语气有些不悦,“你是替他惋惜,还是在疑心是我逼走了他?”   “现在究竟是谁在起疑心?”顾流觞被说得也有了气,“当时我是怎么拒绝他的,你也听得明明白白,要是真的这么耿耿于怀,不如现在就说开好了,免得以后再生出什么话来。”   沈离央说完那句以后其实也后悔了,但要认错的话,面上又挂不住。   “怎么不说?”顾流觞冷笑,“有什么不满的赶紧说,现在要后悔还来得及。”   “谁后悔了?”沈离央听了这句,知道她是真恼了,连忙腆着脸凑过去,“是我一时口快,说错了话,还请军师责罚。”   顾流觞对着那双乌溜溜转着显得可怜巴巴的眼睛,也是绷不住了,伸手揪着她的耳朵狠狠的拧了一圈。   沈离央一边捂着耳朵忍痛,一边还讨好的说:“拧得好,拧得好,正好长个记性。”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油嘴滑舌?”   “不油嘴滑舌,怎么诓得你这女诸葛?”沈离央回想起初见时在茶楼发生的事,颇有些得意,想了想,又说:“其实公与私我还是分的清的,已经写了一封推荐信派人给我三哥送去,他看到以后定然不会亏待吴朔的。”   “我这次见了葛将军,倒是个难得的英雄豪杰,却不知这位萧将军又是怎样的人物?”   “我三哥啊……是一个几乎完美的人,长得又英俊潇洒,是军中许多女子的梦中情人。”沈离央半开玩笑的说:“你要是见了他,说不定就会后悔选择我了。”   顾流觞一听,愤愤的掐了一下她的脸,又想到了什么,认真的问:“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一直觉得自己不如他?”   这个他指的不是萧凌云,而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沈离央被说中心事,有些低落的说:“若论人品,武艺,才学,我自认没有一样不如他,只不过唯一有一点,他能给你一份在阳光下接受祝福的恋情,可是我做不到。”   顾流觞依偎在她怀里,一字一句的说道:“我钟情的人,不需要有多么宽阔伟岸的臂膀,只要足以让我依靠就足够。我不需要任何人的祝福。我也不喜欢孩子,从来没有期望过儿孙绕膝的生活……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也许是最近发生的事实在太顺利,让顾流觞忽然觉得她们之间是有未来的。   谁说不是呢?现在安瑞率领的右路兵马已经败退,只要等左路那边萧凌云再让他们吃点苦头,外强中干的朝廷一定会提出和谈。   如果能够成功和谈的话,她的身份也就不再是什么无法解决的问题了。   两人静静的腻在一起,过了好一会儿,沈离央才一拍额头,“说着说着又把正事给忘了。”她拿起桌上的汤盅,盛了一碗出来,“这是我让厨房做的冬瓜绿豆汤,最是能消暑。这肃城虽然相比之下凉快了些,但还是有暑气,平日出出入入的也要多留心。”   顾流觞是京城人,不太理解南方关于暑气的说法,但这也不妨碍她领受某人的一片心意。“怎么只有一个碗,你不喝么?”   “我不爱吃甜的,就只让他们做了一人份。”   这也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顾流觞便没有推让,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放进嘴里。   “甜吗?”   “甜。”那里面放的是红糖,而且可能放多了,简直甜得掉牙。   顾流觞艰难的把一口绿豆咽下去,又舀起一块硕大的冬瓜,烦恼的戳了戳——她最讨厌的食物就是冬瓜了,既没味道,还黏糊糊的,吃一块能恶心半天。   她纠结了很久,难得孩子气的问:“我可以把冬瓜扔掉吗?”   沈离央早就注意到她的动作,却故意板起脸说:“不行。”   “好吧。”顾流觞闭上眼给自己做了一下心理建设,然后飞快的把勺子送到唇边,打算一鼓作气的咽下去。忽然却感觉唇上一凉,冬瓜竟然不翼而飞了。   睁眼一看,才发现某人竟然就那么从她的嘴边把那块冬瓜叼走了。   “嗯,果然很甜。”沈离央笑眯眯的说。   “你……”顾流觞不争气的红了脸,她绝对有理由怀疑某人是早就知道她不吃冬瓜,然后故意来看她出洋相的。   想想又觉得实在不甘心,总这么被调戏却不还以颜色,实在不像是她的风格。   等到沈离央要走的时候,顾流觞忽然止住她,“等我一下。”然后就自己进了里间。   沈离央不明所以的等了半天,却见她从里面拿了一个小锦盒出来。   “这个给你。”   “什么东西?”   沈离央正要打开,却被顾流觞拦住了,“现在还不能看。”   “嗯?怎么神神秘秘的。”   “你要答应我,等到晚上临睡前才能看。”顾流觞挑起唇角,与平时清丽含蓄的微笑不同,这个完全展露的笑颜更有一种魅惑人心的味道。   纵是无情也动人,若是有情更动人。   沈离央看得呼吸都漏了一拍,呆呆的应了一句:“好,好。”   好不容易捱到晚上要睡觉的时候,沈离央坐在床边,把那个神秘的锦盒拿在手里。   打开一看,却是一小盒精致的圆圆的东西。   “胭脂吗?”   把盖子掰开,里面是很像胭脂的细腻膏体,有着馥郁的花香。她用手指沾了一点,拿到鼻子下轻嗅,却在下一刻轰然烧红了脸,触电一样手忙脚乱的把盖子盖上。   那个味道,明明就是每次偷香时,在顾流觞的唇上尝到的那个味道。   记忆中那温热柔软的触感仿佛又清晰起来,灼烧着她的神经末梢。谁与谁唇齿相依,气息相闻……   于是,怀揣着这一小盒口脂,从不失眠的沈将军破天荒的睁眼到天明。   ? ☆、急病 ?  原本计划着修整几日就班师回留城,没想到就在回程前日,顾流觞却病倒了,于是只能再作拖延。   这病来势汹汹,毫无征兆,沈离央自然是急得团团转,下令召集全城的大夫一同会诊,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   肃城。将军府。   房内,沈离央看着病榻上面白如纸的顾流觞,心急如焚,坐都坐不住,一直来回踱步。   她走到外间,低声喝问:“怎么已经喝了那么多碗药下去,还是一点好转都没有?”   在外面等候的一群大夫吓得完全不敢说话,只有一个胆子大的上前劝道:“将军稍安勿躁,这用药之后,总是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让药效发作的。”   “时间时间时间,每次都是说需要时间。”沈离央气得拂袖,将柜上一个花瓶扫落在地,“是不是要等到人真的不行了,你们才知道要怎么治?”   她揪着刚才那个人的领子,咬牙切齿:“你们给我说实话,到底是能治还是不能治?”   “将军有所不知,不是我们不用心治,只是这中暑之症,着实是不好治。”那人叹了口气,摇头道:“平时十个病患里能救回一个就不错了,更何况军师大人身体虚弱,中气不足……能撑到现在已经不错了。”   沈离央的手顿时松了,垂头脸色灰败,静默不语。   这病难治她也不是不知道,对于这一带的人,说是闻暑色变也绝不为过。   这时,一旁的一个年轻大夫小声的说:“此症……我师父也许会治……”   沈离央就像溺水的人终于找到一根浮木一样,双眼顿时发出光芒,“此话可当真?”   “大约是六七年前吧,也有一个症状类似的病人,当时送来的时候都快没气了,我师父就给他煎了一副药,灌了两碗下去。”年轻大夫回忆起来,自己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说来也奇怪,两碗药下肚以后,他就开始呕吐,吐完以后,竟然就能自己下地走路,还能吃得下东西了。”   沈离央未能等他说完,就满脸焦急的问:“你师父姓甚名谁,现在何处?”   “我师父名叫李安民,就住在这肃城中。”年轻大夫却忽然为难起来,“只不过……”   “不过什么?”   “我那师父的性格有些冥顽不灵,若是言语之中有冒犯到义军和将军您的地方,还请您看在他年老的份上,宽免他的罪责。”   李安民这个名字沈离央其实早就听说过,他是江南地区成名已久的神医,只不过脾气也大的很,许多达官贵人慕名而来寻医问药,他几乎都没给过谁好脸色看。   而且此人一直认为义军是叛军,对他们非常抵触,此次征召到他,也称年老而不来。   “如今是我有求于人,自当以上士之礼相待,又何谈什么罪责?”沈离央一把拉着他往外走,“事不宜迟,赶快带路吧。”   沈离央带着一队亲随在那位年轻大夫的引领下,来到了城郊的一户普通人家的门外。   为了表示尊重,沈离央让随从都远远的等候,只与年轻大夫一起走上石阶,轻轻叩响了木门。   门不一会儿就被打开了。   开门的是个鹤发童颜的老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衫。年龄应该有七八十岁了,却还是精神矍铄的样子。   年轻大夫一见到那老人,立刻恭敬的喊道:“师父!”   老人没什么表示,又看了他旁边身穿甲衣的沈离央一眼,冷哼了一声:“你这逆徒如今倒是长进,什么人都往我这里带了。”   年轻大夫尴尬的笑了笑,正要说什么,就被沈离央抬手止住了。   “在下安乐军沈离央,此番冒味前来,是想请李神医出手救一个人。”   “安乐军,沈离央?不救不救,请回吧。”李安民显然听说过她的身份,一下子就皱起了眉头,还要把门关上。   沈离央忙伸手去挡,也不顾可能被夹伤的危险。“为何不救?”   “我行医数十载,从来不救不忠不义之人。”   “病人只是一名弱女子,又如何当得起你这不忠不义的罪名?”   李安民冷笑一声,“我虽老,可也没有老糊涂。你们那位军师忽染急症的事情,现在闹得满城风雨,还有谁人不知?”   “因为她是我们的军师,所以就该死?”沈离央毫不退让,高声质问:“你说不救不忠不义之人,我倒要问问,到底什么是忠,什么是义?难道鞠躬尽瘁不是忠,千里驰援不是义,弃城而逃才是忠,见死不救才是义?”   李安民被说得哑口无言,直气得吹胡子瞪眼。“反正我就是不愿意救你们这伙叛军,你们找别人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沈离央却忽然放声大笑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东西。   李安民怒道:“你这狂妄的女娃娃,又在笑什么?”   沈离央正色道:“我在笑有人名字取得好,却完全没有作用,岂不知欲安黎民,必要先伐无道?”   “你……”李安民其实已经有点被说动了了,之前安瑞搬空库房弃城而逃的行径,实在是让人对朝廷信心尽失。只是他年事已高,采取的一直都是明哲保身的策略,实在不愿意淌这趟浑水,于是故意说:“若要我施救也不是不行,只要你下跪向我赔礼道歉,我便答应出手救她。”   之所以提出这样要求,正是因为他笃定沈离央身居高位,又是一军统帅,必定把自己的面子看得非常重,怎么可能会答应?正因如此,才好让她自己知难而退。   果然,话一出口,对面的两个人都皱起了眉头。   年轻大夫反应很快,抢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央求道:“师父,将军是何等身份,怎么能做这种事?我来向您赔礼吧,您想让我跪几天几夜都行。”   李安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作势关门,“既然不行,就别啰嗦了。”   “等等。”沈离央抬头问:“是不是只要我下跪赔礼,你就肯救她?”   “不错。”   沈离央点点头,撩起袍子下摆,双膝一弯,竟然真的就那样跪了下去。   “之前是我失礼,多有得罪,还请李神医大人大量,不计前嫌,出手相救!”   李安民完全没想到她真的肯跪,呆立在原地,用手不停的拂着自己的胡子,“你,你,你一个叛军头领,跪我一个糟老头子,不觉得……不觉得耻辱?”   沈离央却笑了,一副清风明月般坦荡的样子。   “我本永城一贱民,若说有什么身份地位,那都是天王恩宠,弟兄们厚爱,有何不能跪的?再者,军师对我情深义重,倘若我为了自己的面子弃她的安危于不顾,那就连人都不配做,还谈什么荣辱呢?”   李安民长叹一声,“我十二岁开始行医,也医治过许多钟鸣鼎食的王公贵胄,没想到你比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更像王侯。果真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罢了,罢了,带路吧。”   三人一起回到了将军府。   在这一来一回间,顾流觞依然昏迷不醒,而且脸色又苍白了一些,似乎已经可以感受到生命的渐渐消逝。   沈离央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忙催促李安民上前诊脉。   李安民一切脉,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沈离央的一颗心都悬在半空,急切的问:“怎么了?要如何治?”   “病人心神耗费过度,气血两亏,又在烈日下暴晒多时,导致暑气入体。”李安民叹了口气,“若不是一直用汤药拖着,现在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喽!”   沈离央听得心惊胆战,听到最后一句,又是还有救的意思,忙问:“要怎样才能治得,还请李神医赐教!”   “治的方法倒不难,只是这药方中有两样东西得来比较不易。”   “什么东西?”   “一样是天蒙蒙亮时,荷叶上采集的露水,另一样则是补气神品,千年人参。”   沈离央想了想,道:“这露水还好,找人守在荷塘去采便是,只是这千年人参却不易得。”   她唤来两个士兵,命他们带足人手去城中查探,看看肃城之中是否有人有千年人参,若有的话,便告诉他们愿以高价购买。   过了很久,才有几个人急匆匆的赶回来,可是脸色都极为不好看。   一个领头的上前愤愤不平的回报说,他们翻天覆地的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打听到城中一户富贵人家里有一棵,谁知就在赶去的途中,主人也收到消息,一听是安乐军要用的,竟自己点火把那参给烧了。   “岂有此理!”沈离央听完,气得发抖,“亏得当日进城前,她还千叮万嘱要我妥善安顿百姓,体恤民情,可到头来,百姓又是怎么回报的?”   她的双目猩红一片,简直像是要喷出火一样,“给我把他全家都抓起来,打入死牢!”   ? ☆、无功 ?  沈离央此时正大发雷霆,又有谁敢去触她的逆鳞?自然是匆匆领命就要出去拿人。   只听李安民在旁凉凉开口问:“灰呢?”   “什么灰?”   “不是说烧了么?那总有些灰烬残渣什么的留下来吧,把那些东西收来,我看看还有没有能用的。”   沈离央这才如梦初醒,连忙命人去照做了。   过了一会儿,两名士兵小心翼翼的捧着一个匣子回来了。   沈离央打开一看,心顿时凉了一截,整棵参都已经烧没了,就剩下几条残断的短须在那里。   李安民接过看了,也大呼可惜。他在里面仔细的挑拣着,然后严肃的对沈离央说:“凭这些,老朽还可替她续三日的命,所以你必须在三日之内重新找一棵这样的人参来。”   沈离央懊丧的捶着头,来回踱步。这千年人参极为罕见,找到一棵就已是不易,这么短的时间内,要去哪里找另一棵呢?   这时一个军官上前禀道:“将军稍安勿躁,此物在炎城尚有。”   “此话当真?”   “卑职敢以项上人头担保。”   沈离央看他也觉得眼熟,仔细瞧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此人正是原来在炎城管库房的,因为过些日子她要率军撤回留城,两军在交接上可能会有问题,所以才提前抽调了一些后勤军官过来,没想到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场。   只是这一来一去,最快也要一天一夜,如果再遇上什么意外耽搁了,很有可能赶不上三日之期,到时顾流觞就危险了……   众将士经上回一役,对这位不显山露水却又料事如神的军师也是心服口服,敬爱有加,都主动过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此时更是纷纷自告奋勇起来。   “将军,卑职知道东西在哪里,愿意去取!”   “还是让卑职去吧!我是做通讯兵出身的,可以几天几夜赶路不休息。”   “还是我去吧!我对那段路比他们熟悉,可以绕道省下很多时间。”   眼见众人都主动请缨,沈离央沉思了片刻,还是说:“你们都不用说了,还是我自己去吧。”   经历了刚才得而复失的变故,她已经再承受不起再次的失去了。只有自己亲手去取,才能保证不出任何的差错。   作了决定以后,沈离央便马上准备动身。   她来到马厩,把那匹飞星牵了出来,抚了抚它的鬃毛,低头在它耳边说:“当日我说你是一匹不祥之马,她为你分辩,说但凡有真本事的人大多都有些怪脾气,马儿也是这样。如今她有难,你若真有性灵的话,就该好好证明自己了。”   飞星晃晃脑袋,像听懂人话一样长长的嘶了一声,载着马背上的沈离央如同电光般疾奔了出去。   经过一天一夜不间断的赶路,总算是在天黑之前到达了炎城。   飞星展示出了天马本色,不仅速度奇快,适应各种路况,而且耐力极好,长途跋涉后丝毫不见疲态。   进城,一路通行无阻。   沈离央翻身下马,奖励式的在飞星额头上亲了一口,命人将它牵下去好生照料,自己则直奔葛天辉的住处而去。   葛天辉喝了点酒,正在软榻上小睡,见到她时愣了一下,傻笑着说:“这酒的劲头真大,都开始出现幻觉了。我妹妹人在肃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沈离央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大步走过去,揪着他的衣袖,等到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因为缺水正针刺火烧一样的疼。   “参……参……把人参拿来……”   葛天辉这才有点清醒,又疑惑的问:“你怎么知道我在泡参酒?嘿嘿,二哥弄了一棵千年人参泡酒,还打算等你要回留城时给你带回去。”   沈离央的表情瞬间凝固在脸上,也顾不上喉咙疼了。“你说……什么?你把那参拿去泡酒了?”   “是啊。”葛天辉没有察觉到她要崩溃一样的神情,还得意洋洋的说:“用料都已备齐,只等明天把参放下去就大功告成了。”   沈离央听到这里,只觉得刚才停滞的呼吸又找了回来,她死死的晃着葛天辉的胳膊,“快把人参拿来,我急着回去救命。”   “救命?谁病了啊?”葛天辉从没见过她这么着急而狼狈的样子,也是吓了一跳,连忙起身,从书架上拿了个匣子下来。   打开一看,里面果然躺着一棵硕大无比的人参,此时看起来简直就像闪烁着神圣的光芒。   沈离央大喜过望,抱着匣子就往外走,走到半路可能觉得不太好意思,才回头道:“这个就先归我了,改天再请二哥喝酒。”   葛天辉哪会跟她计较这些,连连摆手,“咱俩谁跟谁,还用说这些?”   赶回肃城时,又是已经一天过去,三天之限足足用去了两天。   沈离央在将东西亲手交给李安民后,就直接昏倒了过去。她实在是太疲倦了,两天两夜没合眼不说,期间还只喝了几口水,整个人都虚脱了一样。   李安民见状,忙拿出一瓶大补丹,倒了几颗给她喂下去。   过了一个时辰,沈离央就挣扎着醒来,眼里满是血丝,还心心念念的问:“药呢?药煎好了吗?”   “还有两个时辰,放心吧,我徒儿在那守着。”李安民瞪了她一眼,“你再不好好休息,我看等会她还没醒,你就先垮了。”   “那等药好了,你千万记得叫醒我。”   又过了许久,一碗凝结了无数心血和努力的药终于是熬好了。   昏迷不醒的顾流觞自然是没有办法喝药,只能借助一根纤细的竹管来将浓稠的药汁导向她的喉中。   这药果真神奇,随着碗中药汁的慢慢减少,顾流觞的面色也开始变得红润起来,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那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了一下,紧接着眼睛慢慢睁开,还带着从混沌中刚刚苏醒的迷惑。   沈离央见她醒来,差点就要喜极而泣,半跪在床边握着被下她瘦得只剩骨节的手,紧张的问:“你觉得怎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顾流觞闭眼感受了一下,说:“感觉很热,身上很痛,还是没力气,还有点头晕。”   沈离央望向一边的李安民,见他的脸色凝重,心里也是一紧。“怎么她喝了药,还是不见大好,也没有之前所说的反应?”   李安民沉着脸走过来,重新诊了脉,肯定的说:“中气是补足了,可是暑气还没有解,我们的药出了问题。”   他的徒弟非常惊愕,“怎么可能?药是师父您亲自配的,煎药时我一直半步不离的守着,亲手盛好端到这里来,不可能会有任何差错的。”   李安民捻须思索了一下,“那就只能是水的问题了。”   话音刚落,身后的一名侍从浑身颤抖的跪倒在地上,哭丧着脸说:“将军饶命……饶命啊……”   沈离央霍的站起来,把拳头握得咯咯作响,寒声问:“怎么回事?”   “昨夜去荷塘采集露水时,我不小心打了个瞌睡,把手里的水给洒了……当时害怕责罚,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觉得掺点池水也没人知道,所以就……”   沈离央暴跳如雷,没等他说完,转身从墙上抽了一把剑下来,就要冲过去。   顾流觞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也明白可能和自己有关。她急急的起身,又因为气力不济而扑倒在床边,喘着气喊:“你要杀人就先杀我!”   “你!你们先给我把他拿下!”沈离央气得不行,只好把剑一扔,回去将顾流觞扶回床上。看着她的病容,眼泪竟是就那样簌簌的落了下来。   她转头泪眼模糊的问李安民:“现下要怎么办?”   李安民摇摇头,说:“现在服了人参下去,经络的行气反而加快。若再等到明天清晨去采露水,恐怕到时暑气已经侵入头部……”   “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有是有,只不过比千年人参更加难得,所以从一早我就没有提出来,因为说了也等于没说。”   他徒儿从旁道:“师父说的可是蓝冰莲?”   李安民点点头。   雪莲是难得一见的稀世珍品,而蓝冰莲更是雪莲中百里挑一的神品。平素只在传说中听闻,就算是皇宫中也未必能找到。   李安民叹了口气,率先摇着头走了出去。其余人见状,也纷纷退了出去。房间里就只剩下了沈离央和病榻上的顾流觞两人。   顾流觞强撑着笑了笑,反倒安慰起她来:“你忘了上次我说什么了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必太过介怀。”   沈离央死死的咬着唇,不说话。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真好。”顾流觞的脸上呈现一种病态的潮红,拳头紧紧的攥着又松开,攥着又松开。   “我有些话……一直没有勇气跟你说,现在终于有机会了。”   ? ☆、误会 ?  “你什么意思?”沈离央刷的站起来,咬牙恨恨的说:“你若是敢死,我就要这全城给你陪葬。”   “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从前那个说着要伐无道救生民于水火的沈将军呢?”顾流觞无力的揪着她的衣襟,“之所以会生病只怪我自己的身子弱,不要迁怒别人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沈离央摇晃着退后一步,颓然道:“我本来就只是一个叛军头子,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也是为了笼络人心,只不过你把我想的太好了而已。”   “不,我看人是不会错的。”顾流觞挣扎着起身,“现在你先听我说,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是关于我的身份的。”   “我不要听。”沈离央紧紧的捂住了耳朵,哑着嗓子喊:“不管是什么秘密,我都不要听。”   “不,你必须听我说,我不能够一直瞒着你,不能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顾流觞的眼里带着决绝,脸色也愈发的红润,不禁让人想到回光返照这个词。   “我也求求你不要说。”沈离央滑坐在地上,喃喃道:“我其实什么都知道了。”   “你知道?”   “对,我知道。你总是说我多疑也没错,在留城时,有一次我偶然发现你曾去拜祭过魏良材,那时就开始怀疑了。一查之下,发现魏良材有一个故交,名叫顾春,是京中正五品官,最巧的是他有个女儿离家出走,至今未归。”沈离央叹了口气,“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事情吗?”   顾流觞脱力一样倒了回去,她觉得自己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消失殆尽了。   这个顾春说起来还是她的表亲,他的女儿出走的事她也知道,当时是与一个穷书生私奔逃走了。没想到这件事阴差阳错会在此时被提起,还让沈离央误认了自己的身份。   沈离央却以为她是在担忧。“我从那时就想,如果你能有军功在身的话,就算将来身份曝光,大哥过问下来,我也是能够保你的。”   这还真是一个大误会……   顾流觞无力的笑了。如果她真是顾春的女儿,那确实没什么问题,可是她是顾长青的女儿,这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可是现在要怎么办呢?难道要告诉她,你查错了,然后将两个人的伤口再重新撕裂放大一遍?   “如果你当初没有到我身边来,就不会受这样的苦了。”沈离央还不知道自己误会了什么,猛地站起来往屋外走去,“你安心休息,不要再想那些事了。我去再让人开两副药来,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   顾流觞没有叫住她,躺在床上双眼空洞看着前方,半晌,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屋外,沈离央正失魂落魄的走着,忽然一个卫兵跑过来,报告说:“将军,外面有两个异族女子求见。”   “我现在谁也不见。”   “可是她们说和将军是认识的,还说带来了您现在最急需的东西。”   沈离央闻言,脚步一滞,脑海中忽然浮现起一双湛蓝的眼眸。   难道是她?   去到前厅,那两个女子已经等候在那里,其中一个她的确认得,正是上回在骧城买马时遇到的那位华服女子身边的侍女。   而另一个此时虽然背对着她,可是那全身上下散发出的强大气场却令人无法忽视。   “贵客登门,不知有何贵干?”沈离央淡淡开口,果不其然的对上一双湖水般平静的蓝眸。   那双令人难以忘怀的美丽眼睛的主人,长相却也不差,实在是让人埋怨起造物主的过分偏袒。不同于中原人偏于柔和的线条,她的五官都呈现出一种立体的美感。不仅是美,而且具有十足的生命力和张力。   “我想你大概会对此物感兴趣。”蓝眸女子示意侍女将带来的锦盒打开,只见里面赫然躺着一株流光溢彩的蓝莲花。   “这……?”沈离央难以置信的瞪大了双眼。   女子点头印证了她的猜测,“此物即是蓝冰莲。”   沈离央此时全身都因激动而颤抖着,连日来的大喜大悲令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往常的那种凌人之气。   “你要什么?只要我能给得起的,全部……全部都可以给你。”   那女子轻笑。“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承我一份人情。”   人情债,说来很轻松,可却也是最难偿还的。   “我答应你。”说话间,沈离央发觉自己的牙齿都在不听使唤的打着战。   “那你记住了,我的名字是莎蓝。”莎蓝将盒子盖上,双手捧给她,“你府上那位姓李的神医自然知道该怎么用。”   “你怎会知道……”   莎蓝的脸上不自觉的流露出几分倨傲之色。“你不必讶异,这天下间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也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   沈离央把盒子珍重的抱在怀里,有了前面两次的教训,她已经不会再轻易的把心爱之人的性命交托在他人的手中。   走到门口,她又想到什么似的,回头问:“现如今北蛮女王未嫁,王室成员稀少,年轻女性中身份最为尊贵的就只有五位郡主,不知阁下是哪一位?”   她本以为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谁料莎蓝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笑得非常愉悦。   “都不是。”   “都不是?”沈离央还有什么想问,但因为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只得先将疑问抛到一边,匆匆离开了。      沈离央走后,那个侍女用北蛮语不屑的说:“这些愚蠢的韶国人,就算是想破脑袋也猜不出主人您的身份的。”   “她不知道才好,现在还远远不到她应该知道的时候。”   “在两边之中,她都算不上最出色的,您为什么唯独选中了她呢?“   “阿曼,你是不是觉得,她完全没有和那个人相抗衡的实力?”   “奴婢……奴婢不敢。”被换做阿曼的侍女非常惊恐,往常他们每次不小心提到那个人的名字时,莎蓝都会勃然大怒,今天怎么会自己提起了?   “我喜欢养雏鹰,因为不等到它长大时,没有人知道它能飞多高。”莎蓝微笑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如果飞得高,才会有成为宠物的资格。如果飞不高,那也没什么,只不过会摔得粉身碎骨罢了。”   她说完,施施然起身往门外走去。   当初刚进城时,沈离央觉得自己只是暂住,所以修缮好宅子后,就直接挂上了“威王府”的牌匾,而不是叶王府。   莎蓝回头望着那牌匾上龙飞凤舞、入木三分的几个大字,禁不住摇头,自言自语:“到底还是心太软,不过也没有关系,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那些所谓的情义充满欺骗,那些所谓的爱情充满谎言,只有权力和地位才是我们真正的朋友。也只有那样,才能得到最重要的东西,最重要的人……”   她扬了扬唇,转身望向遥远的北方。“真是想想都让人期待得热血沸腾,此时此刻,你又在做什么呢?我亲爱的……余逍。”   ? ☆、女学 ?  等顾流觞的病好了以后,大军便开始启程回撤。   因为之前中暑和劳神过度也有关系,所以回到留城之后,顾流觞的生活受到了全面的限制——别说是军务了,就连最简单的内务工作沈离央也明令禁止不让她插手。   最糟糕的是,沈离央不知从哪里知道了她饮食不规律,有时没胃口还干脆就不吃饭的事情,现在每日三餐都过来跟她一起吃。一起吃倒没什么,只是还非要亲眼看着她把一整碗冒尖的白米饭都吃下去……顾流觞觉得这样下去的话,她的身体是没问题,可精神就要崩溃了。   这天中午吃饭时,顾流觞抱着碗,对着正闷头吃饭的沈离央说:“其实我觉得自己的病已经完全好了。”   沈离央慢悠悠的把嘴里的饭往下咽。她吃饭的速度很快,又很专注认真,应该是行军时养成的习惯。   “是好了,可是大夫说你还需要好好休养上几个月。”   顾流觞把袖子卷起一截露出手臂,抱怨道:“你看这里都长出肉来了。”   “怕什么,我又不嫌弃你。”沈离央竟还很有成就感的点点头,“看来这次的食谱很有成效,还要继续坚持。”   顾流觞无奈的拿起筷子,某人在致力于把她养胖这件事上,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执着。   她吃了几口,试探的说:“我这样每天待在屋里,就是下棋写字画画的,感觉都快要闲出病来了。”   “我又没有不让你出去。只要带上冷护卫,这城中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沈离央喝了口汤,又说:“对了,下棋也挺费神的,等会我得记得把棋具也收了带走。”   顾流觞气结,“你还真想闷死我?”   “好了。我其实也知道你闲得难受,所以特地找了点事情给你做。”   “什么事?”   “等吃完饭带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真的?”顾流觞怀疑的问,“我怎么感觉你就是在哄我吃饭呢?”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沈离央自己早就吃完了,还给她添了几勺汤,温言道:“这鱼汤最是补脑,你该多喝点。”   顾流觞认命的低头吃饭喝汤,又听她在那边说:“看你吃得这么辛苦,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也好。”   “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候,人们并不是吃这样的白米饭的。”   “不吃白米饭,那吃什么?”   “人们刚开始种出稻米的时候,以为外面的糠才是可以吃的,所以就只吃糠,而把里面的米粒扔掉。当时有一个小伙子家里很穷,吃不起饭,每天就只能去捡别人家扔掉的米煮了吃。谁知过了一段时间,原本面黄肌瘦的小伙子竟然变得强壮起来,脸色也红润多了。”   “那他只要继续这样,以后不就都可以吃饱了么?”   沈离央摇摇头,“他没有选择独享这个秘密,而是告诉了所有的人。正因如此,后来人们才吃上了香甜的大米饭。”   “你是想告诉我……不要浪费粮食吗?”顾流觞想了想,“可是这个故事本身就有点假,糠那种东西是喂家畜用的,怎么可能大家一起吃了那么久,还甘之如饴呢?”   “怎么不可能,我就吃过啊。”沈离央很随意的说,“就是难嚼一点,比起草根什么的,已经好多了。”   顾流觞沉默了,她实在是难以想象这个人到底还有多少像这样听起来就令人心酸的过往。   沈离央却没注意到她神色的异常,还在回忆着:“有时候里面还会有没挑干净的米,也有可能是发霉了别人不要的,大哥就会把它们都挑出来放到我碗里……”   “别说了。”顾流觞默默埋头吃了起来,觉得捧着的碗似有千斤重。   吃过了饭,沈离央带着顾流觞出了门,却是来到了城中的一所学堂。   顾流觞看着门外早已守卫在两旁的士兵,还有里面摩肩接踵、人头攒动的热闹情景,想起了之前沈离央提过的安乐军要自己办学的事,不由欣喜的问:“这难道就是我们准备自己开办的新式学堂?”   “新式学堂的事,从肃城回来后我就已经开始让他们着手办了。这次呢,是准备试着开办一个女学。”   “女学?”顾流觞闻言更加惊喜,只是又奇怪起来,“里面的人都是来报名的吗?我原以为按照时下保守的思想,参加的应该只有廖廖几人才对。”   “可能她们听说军师要来,所以就纷纷来报名了吧。”沈离央颇为自得,“现在我家军师的才名,这里里外外还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别急着给我戴高帽,你刚才说的要我做的事,就是这个了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沈离央领着她在卫兵的保护下穿过拥挤的人群,进入到内堂。   内堂布置得极为干净典雅,中间是一张紫檀木长桌,上面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墙边摆着一个彩瓷绘花鸟的大花瓶,里面已经插上了时新的鲜花。   两张古朴的太师椅后边的墙面上,挂着一幅字画,上面不像一般学堂爱写什么“书山有路勤为径”,而是写着宋代李清照的一句词——“ 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沈离央拿了一张宣纸在桌上展开,又拿支笔沾了墨。“这次打算只收四十名学生,招收方式是笔试,所以还得劳烦军师挥笔,赐我几道考题了。”   “你怎么不早说?”顾流觞嗔怪的看了她一眼,还是接过笔,细细思索了起来。   过了片刻,她挥毫下笔,不些时就洋洋洒洒的写满了一张纸。   沈离央等她写完,才凑近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三道题目:   “一、女子无才便是德,此话可有理?才德之间到底孰轻孰重?   二、欲开民智,又恐民风不复淳朴,如何为之?   三、寒门子弟与钟鼎之家可为友乎?当如何处之?”   沈离央看完笑道:“军师出的题目看着简单,可是想要答得好却也难。”   顾流觞倒很谦逊,“这些问题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正好趁此机会和大家探讨一下而已。”   “嗯,其实也不需要什么对与错的标准答案,主要还是看一看大家思考的能力,对么?”   “是这样,却也不完全是。思考的能力固然重要,但我觉得是非观才是一切行为和思想的基础。”   “是非观才是行为和思想的基础?”沈离央若有所思,又笑笑说:“那军师先在这里稍作等候,我去前面把考题公布下去,顺便监督一下考试纪律。”   “你去吧,我自己在这里看会书。”顾流觞随手在书架上抽了一本风物志,津津有味的读了起来。   过了很久,久到她都已经把一本砖头那么厚的书看完,正准备换一本时,沈离央才抱着一叠卷子回来了。   “情况怎么样?”顾流觞放下书,好奇的问。   沈离央无奈摇头,“你还是做好心理准备,不用抱太大的希望。”   那些女子虽然学习的劲头很足,可是基本上都没读过什么书,想让她们忽然变得知书达礼,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顾流觞自己把卷子拿过来翻了翻,叹了口气说:“我觉得我们的想法还是天真了一点。”   别说是非观了,能够表达出一个完整的意思都已经算是不错的。甚至里面目不识丁的还占了相当大一部分,只在纸上画了几个令人哭笑不得的图样来当作答案。   顾流觞飞快的阅着卷,落选的卷子像雪片一样落下。   沈离央捡了一张起来看了看,疑惑的说:“这张不是写得不错,为什么要把她筛掉呢?”   顾流觞扫了一眼,似笑非笑道:“写得这么简单,整张卷子一共就答了十五个字,你让我怎么留下她?”   这张署名连青的考卷上,十五个字的答案是:   无理。德才皆重。   教之以德。   可。求同存异。   沈离央有些不服的说:“虽然简短,可这不是都答到点子上了么?”   “我七岁起就开始学习各家笔法,你以为这样变换一下字形就能骗过我么?”顾流觞捂着心口,笑得乐不可支,“还取名叫什么连青,连青者,怜卿也,却不知将军怜的是哪个卿?”   “咳咳。”沈离央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她发现,有些郝然,“这我可要好好想想了。”   顾流觞微笑着等着,却见她退后一步,装模作样的作了个揖。   “敢问小姐芳名?”   “好端端的,问我名字作什么?”   沈离央故作苦恼的蹙起了眉,“如果小姐不肯告知,只可惜在下的满心爱怜,都不知要向何人诉了。”   “哼。”顾流觞本是逗她,这下自己反倒是不自在起来。对上那人的带笑双眸,打翻了蜜罐似的心里又泛起丝丝苦涩。   有朝一日,倘若你真的知道了我的真名,会不会还像现在对我这般好?   ? ☆、新诗 ?  经过一番筛选,终于是勉强选出了四十个优胜者。   在这个过程中,两人都体会到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教书育人的确是百年大计,断断不是在段时间内就可以取得成效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那些构想和尝试是没有意义的,任何伟大的变革都总需要有踏出第一步的人。他们在探索之中所取得的经验和教训,才更是给予后来人最宝贵的财富。   学员选定之后,顾流觞就暂时担任起了授课学官的职务。   文赋礼义方面的知识由另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来教授,她主要还是负责讲解一些诗词方面的内容。   女子生性就是对于一些诗情画意的东西比较感兴趣,尤其学堂中的都是些未出阁的少女,这门诗词课比起艰深难懂的文赋课要更受她们的欢迎。   所谓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要讲诗歌还需从唐朝讲起。   顾流觞花了一段时间将几个重要的写诗大家的作品讲解了一遍,令她意外的是,最令那些学生产生共鸣的不是青莲的瑰奇想象,也不是摩诘的山水,而是有些沉郁的杜诗。读到《卖炭翁》这样的作品时,有些人还会默默哭泣,这让她对暴政对于人民的伤害的理解又加深了一层。   这天,顾流觞正在讲格律诗的平仄规律,忽然有一个学生站起来问:“先生,诗歌一定要按照平仄来写吗?”   “一般是这样,但如果有直发胸臆的情况,也是可以不依照平仄的。”   众人苦着脸,对于完全没有基础的她们来说,平平仄仄之类的规范实在是难度太大了。   “那大家就按照书上的平仄规律,试着来写一首五言绝句吧。虽然五言最为简短,但要写得有水平却也是最难的……”   顾流觞还没说完,又有一个学生站起来打断了她的话,“先生,既然格律诗写起来这么麻烦,有没有一种没有格律的诗呢?”   顾流觞想了想,说:“应该没有。”   “那为什么蜀道难这样的诗就是长长短短,对不上平仄的呢?”   顾流觞耐心的解释道:“那是古体诗,要想写好古体诗,不仅需要过人的天赋,还需要至少五年以上的练习时间。”   其实这种说法还是比较委婉的,格律诗尚且有法可学,古体诗还真是轻易学不了,完全要靠天赋的东西。   众人在底下七嘴八舌的议论了一会儿,纷纷跃跃欲试的说:“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创造出一种新的诗歌形式呢?”   “对啊!咱们安乐军破除旧制,既已有了新军,新律,新学,又为什么不能有新诗呢?”   顾流觞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从小接受着严格的教育,根本无法想象就这样一群连绝句和律诗都分不清楚的女学生,竟然就这样大言不惭的要创造新诗?   眼看下面的学生都兴致勃勃的写起所谓的新诗,顾流觞忍不住拍了拍桌子,有些激动的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诗的格律韵脚是千百年来多少圣贤都没有改变的规矩,怎么可以如此随意的说废除就废除呢?”   这时一个学生不知跟旁边的人说了什么,周围的人听了瞬间都笑作一团。   顾流觞忍着气,“你说什么,站起来说说?”   那人被推搡着站起来,挤眉弄眼道:“我说您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又怎么能够理解我们的想法呢?我们出身贫寒,没有文化,也理解不了您那么高雅的趣味。”   这话不偏不倚,正好说中了顾流觞的心病。说到底,她和沈离央的出身也是相去甚远,那么沈离央的心里会不会也是这么想她的?   就像沈离央那天说的买不起米饭只能吃糠的事,她并不是无法理解,可是却永远不可能有切身的体验。   越想越觉得难受,顾流觞拿起书,也顾不上课还没上完,掩面夺门而出。   在房里怔怔的坐了一会儿,忽然有人敲了敲门。   顾流觞回过神来,用手一抹才发现自己的脸上冰凉一片,连忙拿了块帕子把眼泪擦了,又平复了一下情绪,才开口问:“是谁?”   “是我。”是沈离央的声音。   顾流觞把门开了。沈离央自然没有忽略她通红的双眼,“怎么,哭了?”   顾流觞摇摇头,不说话。   沈离央走到她身边,张开双臂把人圈在怀里,“听说今天有人惹我们的顾先生生气了?”   顾流觞冷哼一声,还是不说话。   沈离央低头蹭了蹭她的鼻尖,“不生气了好不好?那个公然顶撞你的人,我已经把她遣回去了。她们的见识学问有限,你也别太计较。”   顾流觞心知她这样说就是已经了解过事情的原委,便问:“你也觉得新诗好吗?”   沈离央想了想,说:“新诗的确是个不错的设想。”   顾流觞的脸顿时就冷了下来,伸手就要把她往外推。   沈离央忙道:“你先听我解释。我是觉得,新诗对于咱们安乐军来说,或许大有作用。”   “能有什么作用?”   “我们现在正缺少一种通俗易懂又能广为传播的媒介,如果有了新诗的话,很多我们安乐军自己的思想理念不就可以让更多的人理解了吗?”   “你是说……”顾流觞冷静下来,也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创造一种新诗,然后将其作为政治的手段?”   沈离央笑了笑,说:“军师熟读经史,应该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陈胜吴广起义始于鱼腹藏书,黄巾起义兴于一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有时候一言可抵千军万马。”   “将军当真是玩得一手好权术。”顾流觞有些嘲讽的说。   “你知道,我从一个贱民之身走到今日这个地步,断然是不会有多单纯的。”沈离央讨好去拉她的手,“你会不会嫌弃我?”   感受着那手心的温暖,顾流觞觉得一直忐忑的内心忽然踏实了起来。   是啊,她们的成长环境和性格都有不同,可这不也正是彼此之间相互吸引的原因么?有相同志趣和共同语言,其实就已经足够。正像沈离央在考卷上作答的一样,不必盲目趋同,求同存异才是正确的相处之道。   “这事你爱怎么处理都好,反正这个先生我是当不下去了。”顾流觞任她拉着,还是有些气鼓鼓的说,“我也不会承认那些诸如'我烧的菜是天底下最美味的'的东西是诗的。”   “好好好,都依你。”沈离央宠溺的说。   其实她也早就不想让顾流觞在这里教下去了,放不下心是其一,怕她劳累是其二,现在又有了其三——她自己都不舍得对顾流觞说一句重话,这些人倒好,身为学子不懂得尊师重道,还公然顶撞先生,实在是岂有此理。   想着想着又气不过的磨了磨牙,“我得给她们换个凶神恶煞的先生来。”   “又犯小孩子脾气。”   两人正说话间,只听外面有人在喊道:“将军,有急事禀报!”   “怎么回事?”沈离央皱起眉头,对顾流觞道:“我出去看看。”   顾流觞理解的点头,假装低头翻动书页,实际上却一直注意着外边的情况。   她看见那个士兵把一块令牌呈上来,然后说了什么,沈离央听完忽然脸色大变,拉着他又低声问了几句话。   怎么回事?   顾流觞正疑惑不解间,沈离央已经快步走进来,不过却是来和她道别的。   “我有点事要先回去,就不陪你了。”   “好。”顾流觞明白她这是有什么急事要办,而自己又不方便在场的意思。   等到看着她的背影远去,顾流觞才猛然想起,这块令牌……似乎就是上次她拿给魏若雪的那一块。   ? ☆、若水 ?  回去之后,顾流觞越想越觉得奇怪。   当日她给魏若雪的那块令牌虽然效力不小,但没什么身份标识,所以还不必担心沈离央因此发现她和魏若雪见过面的事。   只不过,按照魏若雪那种性子,恐怕就算是生死关头也不会轻易寻求义军的帮助,如果真的找来了,那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极为严重的事。   可是她刚才观察了沈离央的神情,却既非惊喜,也非担忧,反而是一种说不出的迷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了晚上用餐的时间,从不迟到的沈离央却一直不见人影。   顾流觞心里的不安更加重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被忽视的委屈和难过。   她等了快一个时辰,等得满心焦躁,正准备让人把饭菜撤了,终于看到沈离央有说有笑的出现在门外,手里还牵着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女孩子。   那女孩子看起来约莫是□□岁的样子,生得很是伶俐。只是那一双眼睛总是四处转动斜视,没有一般孩童的天真童稚,反而显得过度机灵的样子,让人看起来就不喜。   沈离央牵着那女孩子进来,看了一眼桌上已凉掉的饭菜,对顾流觞笑了笑,说:“你怎么也不自己先吃?我带她去城里做了几身衣服,一时忘了时间。”   “没事,让人把饭拿去热热就是了。”顾流觞表现得很大度,又看着那个小女孩,问:“这是……?”   “哦,忘了介绍了。”沈离央一拍脑袋,倒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的样子,“这是我一位故人的妹妹,这位呢,是我的军师。来,若水,叫觞姐姐。”   名作若水的小女孩非常伶俐的叫了一声:“觞姐姐!”   “乖,坐吧。”顾流觞勉强的笑了笑,心中一时思绪万千。   这孩子名叫若水,那么那位故人,很明显指的就是魏若雪了。   只不过这个孩子……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神韵,和魏若雪未免也太不相像了一点。   三人坐下以后,顾流觞状似不经意的问:“若水,倒是很好听的名字,只是不知道姓什么呢?”   沈离央也偏头看着若水,显然她也很好奇这个问题。   若水犹豫了一下,说:“姓唐。”   沈离央点点头,她本来就不知道若雪姓什么,所以也没什么反应。   顾流觞却勾起了唇角,看来她猜测的果然不错。“姓唐啊……那你家里有什么人,原本是做什么的呢?”   若水愣住了,然后眼珠子一转,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怎么了?”沈离央关切的问。   “父亲,母亲……”若水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满脸都是眼泪,看起来很是伤心。   沈离央一边安慰着她,一边却是向着顾流觞有些责怪的说:“别问这些了,这孩子过得苦,之前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这来的。”   顾流觞便不说话,眼角余光还看到那女孩朝她隐蔽的递了一个胜利似的的眼神,这不禁让她轻轻冷笑了一下。   这时侍女将饭菜都加热好送了上来,沈离央自然而然的给若水添着饭,“爱吃什么,我帮你拿过来?”   若水看了看桌上的菜,扁着嘴摇摇头,“我不爱吃这些。”   “嗯,不合口味吗?”   今日厨房做的菜是鸡丝黄瓜,蘑菇菜心,肉炒笋片,糖醋荷藕,还有一道香焖豆腐,都色香味俱全,看上去就很可口。   若水闷闷的说:“这些都太清淡了,看着就没胃口。”她扯了扯沈离央的袖子,撒娇道:“离姐姐,我好久没吃过肉了,想吃肉。”   “好啊,你想吃什么肉?”   “水煮肉片,酱猪蹄,还有烧鸡!”   沈离央爽快的一一应允,没多久,派出去城里酒楼买烧鸡和酱猪蹄的人就回来了,厨房也端上了一口翻滚着水煮肉片的大锅。   若水看到锅里上下漂浮的肉片,口水都要下来了,急忙的伸手去捞。   沈离央要去阻止已经来不及,忙惊呼道:“小心烫!”等她的手收回来,又拉过去仔细的看了,“还好没烫着,别那么捞了,咱们用勺子。”   在一旁目睹了整个过程的顾流觞意味深长的端详着那只伸到滚水里,捞了几块肉出来,竟然还毫发无损的手。   按照常理来说,拥有一双这么灵活的手,要么是习武多年的高手,要么就只能是……   呵,一个年纪这么小的偷儿么?   这样一来,整件事情的经过就已经可以猜出七八分了。   那边的若水吃了几块肉片,又抓起整只烧鸡就那么啃了起来,吃得满嘴流油,啧啧有声。   顾流觞看得食欲全无,沈离央却还满脸宠溺,温和的说:“慢点吃,别噎着,不够还可以再去拿。”说完又回过头看着顾流觞,奇怪的问:“你怎么也不吃?”   顾流觞低头扒了几口饭,简直感觉味如嚼蜡。她低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很显然,沈离央那个小女孩当成了小时候的自己,又把自己当成了当年的魏若雪,过多的亏欠感使她蒙蔽了双眼,才会相信了女孩拙劣的谎言。   而且按沈离央那个态度,现在就算把猜测说出来,大概也只会招致一个心胸狭窄的恶名。   顾流觞考虑了一下,决定采取另外一种策略。   她微笑着对沈离央说:“这孩子应该还没有地方住吧?不如就先住在我这边,我正好没事,也可以多照顾照顾她。”   自从那场大病之后,顾流觞便不再住在营房里。沈离央以清修静养为名,在营房附近重新找了所宅子,配备了侍从守卫,让她独自居住。   “这样当然最好,只是不会影响到你的休息么?”   “当然不会,我和这孩子很投缘,她这么活泼,倒还可以陪我解解闷。”   沈离央见她如此通情达理,也是很受用,当即就对若水说:“那你就先在这儿住,有事情的话找我或者找觞姐姐都是一样的,明白吗?”   若水鬼灵精得很,哪里不知道跟着沈离央要比跟着顾流觞有利得多,立刻又闹了起来,“我不要嘛,我要和离姐姐你住在一起。”   “营房可不像这儿要什么有什么,也没人伺候的。”沈离央哄着她,“反正我每天都会过来,都一样的。”   “我不要不要。”见沈离央不为所动,她瞬间蓄了满眼的泪,央求道:“姐姐让我找到离姐姐后就要紧紧跟着你,我不要和别人一起。”   沈离央这次却没有再依着她,反而皱了眉,一字一字认真的说:“军师不是别人,是我最重要的人。这事就这么定下,不要再说了。”   若水听了,半是恼恨半是惊讶的看了顾流觞一眼,似乎是在判断那句话的真实度。   她虽年纪小,对人情世故却了如指掌。原以为顾流觞只是个赋闲在家的军师,没什么实权,就算沈离央看重她也不过是客气而已,没想到现在看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顾流觞却是满意的扬了唇,朝沈离央招了招手,“过来一下。”   沈离央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的走过去。“怎么了?”   “你看你,忙得连头发乱了都不知道。”顾流觞露出一个看似责怪实则宠溺的表情,取出随身带的白玉小梳,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解开她束发的头巾,替她梳理起散乱的头发。   而沈离央不仅没反对,更配合的偏了头,还眯了眯眼,一副非常享受的样子。   “你近来的白发越发多了。”   “有吗?不是一直都那样么。”   “上回写给你的方子,没让人照做么?”   沈离央的脸皱得跟苦瓜一样,“你知道我最怕苦的了。”   “这么大的人还怕喝药,也不怕被小孩子笑话。”顾流觞揪了揪她的耳朵,“厨房做了芝麻糊,你是在这里吃还是带回去?”   “带回去吧。”沈离央歪头过来,朝她挤了挤眼睛,“回去我喝药的话,你就答应给我……糖吃吗?”说完还抿了抿唇,好像在回味什么。   顾流觞听了,手上忽然用力,扯得她“嘶”了一声,脸上却是飞起了红霞,没好气的说:“想得美。”   “好了。”顾流觞飞快的将头巾重新束上,在沈离央身后对着目瞪口呆的若水挑了挑眉。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就想和她顾流觞斗?   这还真是……想得美。? ☆、封号 ?  沈离央回去以后,顾流觞就唤来管家,让他带人去收拾一间客房出来,领若水去住。   若水年纪不大,却也见过许多世面,怎么会不明白客房住着没有厢房舒服,当下又故技重施的哭喊起来:“我不要去,我怕黑,要和觞姐姐一起!”   她以为像这种教养良好的年轻女子一般都弱气又心肠软,最是好糊弄。从前偷窃时也总将她们作为下手对象,反正就算被抓住也只要哭闹一番博同情就好。谁知顾流觞根本不吃这一套。   只见顾流觞端坐在花梨木椅上,拿起茶盏呷了一口,冷笑道:“将军可欺,我却不是什么糊涂虫,你不必拿糊弄她的手段来对付我。”   若水的表情僵了一下,“觞姐姐,你说什么呢?”   “听不懂么?那我就再提醒你一句。”顾流觞起身走过去,俯首在她耳边状似亲昵,语调却冷如寒冰:“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如果现在不知收敛,将来就会更难以收场,明白吗?”   说完,她就施施然走开,自顾自的进了里间。   那若水虽然忌恨,也知道沈离央不在,自己少了个靠山,只得心有不甘的跟着管家下去了。   一夜相安无事。   隔天沈离央来的时候,顾流觞正领着若水在屋内的一张小桌前学写字。   “在写什么呢?”沈离央微笑着走进来,在看到那张纸上一行歪歪扭扭、缺点少划的“壹”时明显的愣了一下。   在她想来,若雪的妹妹就算不像她那样知书达礼,也总不至于连最基本的数字都不会写。   顾流觞无奈的耸肩,意思是:你自己都看见了还用问我?   若水看到她来了倒是很高兴,立刻把笔一扔,蹦了过去。“离姐姐,我不想写这些,我困了想回去睡觉。”   “不可以哦,有句话是这么说的,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觞姐姐是有大学问的人,你跟着她学,会有长进的。”沈离央摸着她的头,又漫不经心的问:“从前你姐姐没有教你念书认字吗?”   若水知道她这是起疑心了,眼珠子一转,眼泪汪汪的说:“姐姐说可怜我年幼就流离失所,等到年龄大些再学也不迟。”   “这倒是她会说的话。”沈离央点头,叹了口气。“你在这住的习惯吗?有没有什么短缺的,我让人去备来。”   “客房太小了,又很暗,我睡不好。”若水趁机告状。   “你让她睡客房?”沈离央回头看着顾流觞,有些不悦的说,“不是还有几间厢房空着吗?”   顾流觞早就预料到她会告状,不慌不忙的说:“你对这孩子有多上心,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只不过昨天实在太晚,来不及收拾,我便让她先去离我这最近的客房歇下,想着半夜要是有什么事,走动起来也方便。这不,今天一早就让人把房间收拾好了,等会就可以搬。却没想到……这孩子竟这样娇惯。”   这话说得天衣无缝,倒让沈离央觉得自己理亏了,“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问问罢了。”   她仔细想想,又觉得自责起来。顾流觞一个真正娇生惯养的官家小姐,当初住的是什么?是不及这客房十分之一的营房,可她却从来没有抱怨过。相比之下,这孩子的确是不能太惯着了。   “不必搬了,就那样吧,小孩子也该多吃点苦才好。”沈离央伸手去牵顾流觞,顾流觞躲了一下,还是任她牵住了。   “我和觞姐姐去里面说会儿话,你自己在这写字,不要乱跑。”   进了里间,沈离央立刻不复外面端着一副架子的模样,执起顾流觞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刚才是我的错,给你打几下消消气?”   顾流觞冷哼一声,“我可打不起,等一下要是将军一个不高兴,又来兴师问罪怎么办?”   “军师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小的这回吧。”沈离央扯着她的手臂不住的晃,还故意尖声尖气的说:“小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好了,晃得我头晕。”顾流觞白了她一眼,“特地到里间来,到底是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   沈离央笑笑,“我是给军师报喜来了。”   “什么喜事?”   “上回大败安瑞的封赏已经下来了,你猜猜是什么?”   顾流觞漫不经心的想了想,“无非就是些珍器古玩之类的,莫非有什么稀奇东西,让你这么大惊小怪?”   沈离央从怀里取出一个明黄色的卷轴,在案上展开。“其余人也罢了,只你一人得了天王圣口亲封,封为神机军师。”   “什么?”顾流觞一听却毫无喜色,“你不觉得这封得有点过了?我才刚有建树,战功又轻,是万万及不上这封号的。”   “我倒觉得以你的才干,封这个一点也不为过。”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沈离央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肩,“我大哥素来惜才,大概也只是借此表达求才若渴之心而已。何况不过是一个封号,并不碍的。”   她想了想,又有些深沉地说:“可是这个封号对于你的意义就不同了,有了这个天王亲口授下的封号,就算将来有什么事,别人也会顾忌这个,不能轻易对你怎么样的。”   顾流觞苦笑,如果是一般的官家小姐,那这个封号的确是一道保命符,可对于她的真实身份来说……别说是封个神机军师了,就是封个什么神都不管用。   “你会不会觉得很荒唐?”她看着沈离央的眼睛,认真的问。   “什么荒唐?”   “我一个朝廷命官的女儿,却给你们当了什么神机军师,难道不荒唐吗?”   “我出身草莽,以女子之身封王都没人觉得怎样,你不过是给我当了军师,又有何不可?”沈离央温柔的伸指抚平她紧皱的眉头,“就算不当这个将军,我也一定护你周全。”   “说什么傻话?”顾流觞只觉心里一阵难受。   她开始后悔起来,后悔当日在肃城的时候,为什么不趁着那个机会咬咬牙把真相说出来,以致现在要开口就更加难了。过度的恩宠和那个人过度的深情,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如同空中楼阁一样,让她感觉随时都会有崩塌的危险。   她在心里嘲笑着自己:顾流觞啊顾流觞,你聪明一世,到底还是栽在一个情字上面。这个人就有那么好,让你明知是飞蛾扑火,还宁愿溺死在这一腔柔情里,哪怕前路就是灰飞烟灭。   “怎么了?”沈离央感觉到她的异常,“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没什么。”顾流觞故作轻松的笑笑,“这会若水的字应该也写完了,你先出去看看吧。”   她怕再这样待下去,自己会忍不住想扑进那个温暖的怀抱里大哭一场。   沈离央看着她眼角泛了晶莹却还强颜欢笑,心里也是一阵失落——难道自己那样的承诺还不能让她放心吗?到底是还有什么难处不能被自己知道呢?   “那我先出去看看。”沈离央郁郁的走出了去。   两人各怀心事,却又无法说清,一时间都有些不快。   若水在外面倒是已经写了好几张字,她见沈离央出来,便作出一副乖巧的样子,把那叠纸拿过去,“离姐姐,你看我写得怎么样?”   沈离央怏怏的,也没心情细看,只说了句:“嗯,有进步。”   “那你能教我写姐姐的名字吗?”若水眼巴巴的看着她,“我一到十都会写了,就是不会写姐姐的名字。”   “你学写你姐姐的名字做什么?”   “我想着,要是姐姐一直没有来找我的话,我就要像那些大人一样,去街上发告示找姐姐。”   沈离央听了,想起还流落在外的若雪,心中更觉刺痛。接了她手里的纸,拿了笔正要写,却发现纸下面还垫着什么东西。   “你拿的什么垫着?”   若水讨好的说:“我怕墨迹弄脏桌子,所以在书架上拿了本书垫着。”   “哦。”沈离央把书抽出来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这本被渗透的墨迹染得几乎报废的书,好死不死的,就是顾流觞最为珍爱的《浮霞山诗话》——前朝名士柳仲文流传下来,仅存的一本手书珍本。   ? ☆、争吵 ?  顾流觞在屋里偷偷抹了一会儿眼泪,好不容易平复了情绪,出去一看,却发现沈离央一脸凝重的坐在那里。   “怎么了?”   沈离央把那本被划花的书拿出来递给她,垂着眼说:“这个……不小心弄成这样了。”   她实在是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要是别的书倒也罢了,去买一本回来再赔罪便是,可偏生是这本独一无二的前朝名家手迹。其中的价值自不必论,最重要的是它还是顾流觞的心爱之物,平时闲暇无事总会拿出来赏读的。   顾流觞定睛一看,脸色遽变。这本书她翻阅过无数次,就连书上的每一个折角都了然于心,就算现在被弄得面目全非,又怎会认不出来?   “这是你弄的?”顾流觞冷笑一声,明知故问。   沈离央低着头说:“小孩子不懂事,弄脏了你的书。我让她先回去了,我来替她赔罪。”   顾流觞一听更加火大,“你来赔罪?你要怎么赔?”   其实书被毁了还在其次,最令她寒心的还是沈离央的态度——她为了一个“故人的妹妹”,就可以毫不犹豫的站到自己的对立面去,而且还不假思索的认为自己一定会和一个小孩子动气。   沈离央被她质问得也有些不悦,但毕竟理亏,还是耐着性子道:“不过是一本书,外面也不是没有抄本,你又何必和一个孩子生气呢?等会要是……”   她本想说“要是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就不好了,”没想到顾流觞却误解了,不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   “等会要是什么?要是你那故人找来了,你没办法向她交待,对么?”顾流觞自嘲的笑了笑,“你若只当我是个外人,只当是……只当是一个空闲时的消遣,就不要总作出一副深情的样子,让我徒增伤心。”   这一番话说完,她已是嘴唇发白,心如刀割,却还强撑着没有落泪。“也是我自视太高,这城是你的,宅子是你的,东西自然也是你的,我又有什么资格生气呢?”   沈离央被她一通抢白,只感觉莫名其妙。“你这是发的什么疯?”   “我是疯了,将军若觉得碍眼,就请自便吧。”顾流觞拿着自己的书,头也不回的进去里间了。   沈离央在原地坐了一会儿,也脸色阴沉的拂袖而去。   营房。   “这是怎么了?”锦绣眼尖,很快发现了沈离央的不妥。“平时去完那边回来都是喜笑颜开,今天怎么这副样子,该不会是……和军师吵架了?”   沈离央冷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和顾流觞的事她连义兄崔广胜都没告诉,却唯独告诉了锦绣。这不仅是因为她和锦绣有交过性命的情分,更因为锦绣总是像姐姐一样,能够给她关心、宽容和理解。   “是为的什么事,能和我说说么?”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沈离央便把起因经过一五一十的说了,末了还气不过的说了一句:“你说她是不是太小题大作了?”   “我看军师也不是那种气量狭小之人,应该不会为了一件意外发生的事和你发火。”锦绣虽然智谋不及她二人,可为人处世却要老练得多,一下就看出了问题。“你为什么不让那孩子自己去跟她道歉呢?”   “那孩子年纪小,长姐不在身边,孤苦伶仃的,我替她担一下责又怎么了?”沈离央沉了脸,“她姐姐让她来找我,就是要我保护她,难道我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受责难不成?”   “这就是将军你的不是了。”   “我的不是?我又没有做错什么。”   “你冷静点想想,与你最亲近的人是谁,可是你心心念念全力袒护的人,又是谁?”在感情上,锦绣是过来人,自然比她看得通透。   沈离央默默的想了一会儿,终于回过神来。“你是说,她吃醋了?”说完,又不可思议的摇摇头,“她那样的人品气度,怎么可能像寻常女子一样争风吃醋?”   锦绣抿嘴笑,“怎么不可能?在吃醋这件事上,天下间的女子都是一样的。”   “可是我和若雪明明没有什么,只不过是一种……充其量是敬慕之情罢了,可我对她却……”   “我知道。”锦绣止住她的话,“这些话你不应该对我说,而应该是对军师说。”   “她那样九曲心肠,就算我不说,应该也能猜到吧。”   “你说的和她自己猜的能一样么?”锦绣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该不会到现在都还没把若雪姑娘的事告诉她吧?”   “那些陈年旧事,特地提去干什么?何况她对我过去的事也似乎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你还真是……”锦绣无奈的摇摇头,“也不知道军师是怎么忍受你的。”   见锦绣吐着舌头转身要走,沈离央忙一把拉住她,“我怎么了,倒是说清楚再走。”   “唉。”锦绣叹了口气,“我们都是过惯苦日子的人,自己说来当然没什么,可军师不一样,她听你说以前那些事,能不心疼么?没想到却被你看作是漠不关心,还真是对牛弹琴。”   沈离央想起之前的一些事,低头沉默不语。   锦绣知道她这是想通了,但面子上还是过不去——顾流觞有小姐脾气没错,可沈离央在军中却也是众星捧月、一呼百应的人物,总要让她低头也不那么容易。   “忘了之前我跟你说什么了?她不比我们是走投无路才走了起义这条路,只要她回去,仍旧可以当她的千金小姐,哪用的着受半点委屈?”   见她有些动容,锦绣又接着说道:“感情里哪有什么谁是谁非,不过就是你让让我,我让让你。你若真当我是姐姐,就听我一句劝,去给她道个歉,把话说开了彼此心里也就没了芥蒂,好不好?”   沈离央闷闷的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隔天,沈离央硬着头皮去了府里,找了一圈却没找到顾流觞,倒是看见若水自己在饭厅里,正大快朵颐。   “怎么只有你在,觞姐姐呢?“   “不知道。”若水把鸡腿塞进嘴里,满手是油的就要来拉她,“离姐姐,你昨晚怎么没来?我好想你。”   沈离央皱了皱眉,不动声色的避开。“那你怎么也不等觞姐姐,就自己先吃了?”   “是她让我自己吃的。我也不喜欢和她一起吃,总是管这管那。”   “以前你姐姐也没有管你吃饭的规矩吗?”   “我们在外面,有时吃了上顿也不知道有没有下顿的,哪还管得了那么多呢?”   “哦。”沈离央心里有事,虽然觉得哪里怪怪的,可也没细想。   “离姐姐,你还没吃饭吧?”若水回头对着一旁的侍女,立马换了一副脸色,“你们还愣着作什么?还不快点再盛一碗饭来。”   沈离央摆摆手,“我吃过了,不用麻烦了。”不知怎的,看着若水那副傲慢的主人姿态,她心里更加不适了。   从饭厅出来,沈离央又找了几处地方,最终循着琵琶声来到了后院。   那个身着水粉色衣裳,倚靠在树旁怀抱琵琶弹奏的身影,不是她苦苦寻找的人又是谁?   风吹落花满地,裙裾随风而动。   伊人花间独坐,染了丹朱色的指尖在弦上如蝶飞舞,一段段曲声在指下流泻。似乎连鸟雀也被这乐声吸引,忘记了飞行,一直在天空中低低盘旋。   不同于教坊琵琶常见的略显小家子气的哀婉幽咽,她将琵琶弹出了一种明净而随心所欲的气质。令人仿佛置身幽谷林海,静听清泉从石上缓缓流过。   不知是眼前场景太美,还是耳边乐曲太动听。沈离央呆呆的站在原地,一时竟忘了言语。   顾流觞的秀眉微不可见的一蹙,不知是不是发现了她的到来,琵琶声调一变,竟是从一段平和悠扬的《渔舟唱晚》,生生转成了杀机四起的《十面埋伏》。   ? ☆、拆穿 ?  等那一段杀气腾腾的《十面埋伏》弹完,沈离央已是满头冷汗,勉强的笑笑,说:“从前听说琴曲可以杀人我还不信,今日听了军师一曲,才知道是一点也不为过。”   顾流觞瞥了她一眼,也不说话,收了琵琶便要走。   沈离央一见,忙硬着头皮拦在她面前。“你要去哪?”   顾流觞冷笑一声,“原来现在连我要去哪儿都得向将军汇报了么?”   沈离央最怕她这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只觉头皮发麻。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沈离央忽然灵机一动:“昨日你不是说这城是我的,这宅子是我的,所以东西自然也是我的?”   “是我说的,又怎样?”   “那这人呢?是不是也是我的?”   “呵,这满城上下都是将军的从属,又怎么会差我一个?”顾流觞一点也不中计,轻轻松松一句话就堵了回去   沈离央知道她这是气得狠了,连忙从怀里取出两本书来。“这是名士李源的抄本,虽然比不得那本原本,得来也花了不少的力气。”她又拿了另外一本,“这本呢,是我昨晚抄的。”   顾流觞看着那书上工整细致的小楷,心中的气也消了大半。她为了抄这书自然是一夜没睡,而自己又何尝不是睁眼到天明?   顾流觞的神色本已有些松动,又听沈离央在那边开玩笑的说:“我这本呢,现在还名不见经传,不过将来等到我死后,或许也能变成稀罕物事。”   不由又冷了脸,把书往她怀里一丢,“你要说这些话我不管,只是别到我跟前来说。”   沈离央急了,连声赔不是:“是我不对,我口无遮拦,还不知好歹。”   她在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准备,要贯彻“我的错是我的错,军师的错也是我的错”的原则。   见顾流觞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她又继续说道:“我也只是开开玩笑……你别看我没心没肺,其实我现在挺怕死的。以前是孤家寡人一个,无牵无挂,可是现在不一样,免不了会想,要是我死了的话你怎么办?要是我死后去了另一个世界里发现没有你,又要怎么办?”   顾流觞听得有些动容,却还是恨恨的说:“你若敢死,我一定再觅良人,过得幸福美满,让你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生。”   “真是好狠的心……”沈离央笑笑,“那样的话,我就算是万箭穿心也不敢咽气的。”   顾流觞“哼”了一声,脸色已是和缓了许多。   沈离央又试探的去拉她的胳膊,“昨天的事是我不对,我原想着再大不了的事情,我们两个关起门来一起商量,就没有不能解决的,却没想到反而令你误会。”   “少拿这些好听话来哄我,你敢说你不是袒护那孩子?”   “我那样做,也是有原因的。”沈离央深吸一口气,问:“你还记得那个刀疤李么?”   “当然记得。”顾流觞知道她是要说魏若雪的事了,还是故意问:“怎么突然提起他来?”   “那时我和大哥被他和手下打得浑身是伤,路上的医馆因为没钱都不肯收治。到了走投无路之际,全靠一个好心人的帮助才得以活下来。这个人就是若水的姐姐,若雪。”   “所以你现在是为了报恩?”   “若雪对我恩重如山,我当然感念她的恩情。只是也不仅仅是为了报恩,她真心待我好,于我来说亦师亦友,我当然也应当把她的妹妹当作自己的亲妹妹看待。”   顾流觞一直以来都没有过问这回事,其实也是相信她不是那种三心二意朝秦暮楚的人,既然已经和自己确定了关系,就应该不会再在心里藏着什么。   只是听她亲口说明起来,自然是不同的感受。   顾流觞把书又夺了过来,斜了她一眼,转身就往回走。   沈离央知道这大抵是雨过天晴了,连忙紧紧的跟了上去。   一直跟着走到房里,顾流觞把琵琶和书放下,看了她一眼,“你还不进来?”   “哦哦哦。”沈离央才进去,顾流觞又说:“把门关了,我有事跟你商量。”   “什么事?”   顾流觞把抄本放回书架,只留了她誊写的那本在手边,不紧不慢的问:“你觉得那个孩子怎么样?”   沈离央被她这一问,倒是有点犹豫,也在椅子上坐下。“这孩子……和她的姐姐不太像,可能是成长环境不太好。”   “我有点好奇,若雪姑娘先前和你提过自己妹妹的事么?”   “这倒没有。”经她这一提醒,沈离央沉了脸,脑子里忽然闪过什么,“你是说,她的身份是假的?”   “我可什么也没说,只不过无凭无据的,忽然冒出这么个人,难免让人心生怀疑罢了。”   “那我派人去查一查她的底细?”   “何必那么麻烦?”顾流觞漫不经心的伸手,从桌上盆栽枝头摘下一片枯叶。“不过是一个半大孩子,还没练出什么心智,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沈离央想了想,含笑起身作了个揖。“要如何试?还请军师赐教了。”   过了一会儿,沈离央按照顾流觞的计划,去和若水道别后假装走前门离开,实则从后门悄悄返回,躲在里间等着。   而顾流觞则命人去领若水过来,给了一张字帖让她在那里学写字,自己就和往常一样在旁边看书。   没多久,就有一个士兵匆匆忙忙的跑进来,行了个礼,满脸急切的问:“军师大人,不知将军可在此处?”   “将军回去了,现下大概还在路上。”顾流觞抬起头,有些不悦,“何事如此惊慌?”   那士兵犹豫了一下,似乎是不知该不该说,含糊不清道:“之前将军让我们去找的一位姑娘找到了,所以急着复命。”   “哦?那你快去吧。”   那士兵出去以后,顾流觞转眼看着若水,只见她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其中还夹杂着几分难以置信。   “找到的那位姑娘应该就是你姐姐吧?”顾流觞托腮,疑惑的问:“怎么你姐姐找到了,你反倒一脸的不高兴呢?”   “怎……怎么会?我这是太高兴了。”若水装出欢喜的样子,猛地站起来,“我想起姐姐以前最喜欢吃核桃酥了,想去街上买几盒回来。”   “这点东西,等会让人出去买就是了。”   “我想自己去,因为只有我才清楚姐姐喜欢什么口味。”   “那就让他们每种口味都买。”   若水央求道:“我亲自去买的,和别人买的意义怎么会一样?而且我在这待得很闷,也想出去走走。”   顾流觞轻笑,“你现在急着出去,恐怕不是想去买东西那么简单吧?我猜你是害怕人找到以后当面一对质,自己的谎话就会被拆穿,对么?”   若水勉强挤出一个无辜的笑容,“觞姐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是我说的句句都是真的,哪里有什么谎话?”   “你小小年纪就有这样好的演技,不去参加戏班子真是可惜。不瞒你说,我早已瞒着将军让人去查了你的底细,没想到不止身份是假的,就连信物也是偷来的。”   其实顾流觞根本就没派人去查,只不过是说来唬她的。   若水果然中计,脸色一白,恨恨的说:“将军现在这么宠信我,就算知道真相也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你既通世故,难道不明白爱屋及乌的道理?”顾流觞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扬了扬,“据下人报备,这几日你在府里还偷了不少东西,有白玉貔貅一对,紫檀珠玛瑙珠各一串,玉扳指一个,金耳饰一对……都是些轻巧物事,是打算带着这些东西溜走吗?”   若水没想到自己以为很隐蔽的动作,都已经被顾流觞尽收眼底,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她之前偷了若雪的包袱得到令牌以后,本想骗几顿饭吃就好,没想到一报上若雪的名字,就得到了沈离央的亲自接待。于是便萌生了更大的贪念,打算捞一笔大的再走。   若水咬咬牙,不屑的说:“被你发现了又怎样?反正我才九岁,依律就算是随便杀个人也不能入罪的,你能奈我何?”   一直躲在里面一字不漏听了全场的沈离央终于是忍不住了,冷笑着走了出来。   “那我呢?我又能不能奈你何?”   ? ☆、心疼 ?  沈离央这一出声,若水才真是被吓住了。   在她眼里顾流觞只是一个孱弱女子,不值得忌惮。而沈离央却是掌权一方的义军头领,若想杀个人,实在是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离姐姐,我……”   “你还敢这么叫我?”沈离央怒不可遏,“我平生最恨的就是别人欺瞒于我,是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做出这些事来?”   若水思量着此时要是再巧言狡辩,恐怕更惹她生气,只好实话实说。“我……我从小孤苦伶仃,没有一天温饱的日子,总是想着发大财,所以才会一时鬼迷心窍。”   “天下间比你可怜的人多了去了,可是怎么没见他们四处招摇撞骗,还口出狂言?”   旁边的顾流觞倒了杯茶递给她,一脸云淡风轻的说:“左右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又何必和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置气呢?”   沈离央喝了口茶,觉得这话听着怎么那么的耳熟,才意识到这不就是自己昨天劝顾流觞的话吗?   她顿时微窘,咳嗽了一下,板着脸问:“你那令牌和信物都是偷来的?”   若水点点头。   “那方向也是故意给我指错的?若雪到底在哪里?”   “之前……之前我是在永城碰到她的,不过她看起来也是路过的样子。”   永城?此话一出,两人的神色都有点复杂。当初沈离央遇到若雪,恰恰就是在永城,如今若雪又回去那里,是不是代表她对从前还是有所怀念?   沈离央沉默了一下,有些怅然的问:“那她……现在好吗?”   若水此时正怕沈离央迁怒于自己,哪敢说半句不好。“当然好了,吃的好,穿的好,衣着打扮什么的,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做派。”   “所以你才挑了她下手?”沈离央冷哼一声,转头向顾流觞:“这孩子着实胆大妄为,你看应该怎么处置才好?”   “她虽然可恶,可也不算罪大恶极,我以为还是该以教化为主。”   若水本以为自己几次三番的挑衅顾流觞,她一定会借机报复,却没想到她竟然这样轻易的放过自己,一时难以置信的瞪大了双眼。   “很奇怪么?”顾流觞笑笑,“我并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只不过遇见过许多比你要险恶得多的人,经历过许多比这更令人气愤的事,所以区区一个你,还不足以让我挂心。”   这番话沈离央听了,心里不知怎的有些难受,原先的愤怒也渐渐淡了。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算了吧。”她想了想,“那我就把她送到女学去,既有处容身,也能学些知识。”   见顾流觞点头,她转身对若雪道:“以后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学堂里,不许再寻衅滋事,知道吗?”   若水如遇大赦,连连点头,乖巧的说:“知道了,知道了。”   唤人来把若水带下去后,沈离央深深叹了口气,对顾流觞说:“这两天委屈你了。”   顾流觞本来的确是不在意的,那个若水再怎么轻狂,在她看来也只不过是个小妖魔。只是现在听了这么一句,心底里却泛起酸涩,真的觉得委屈起来。   她眨眨眼,把泪意逼了回去。   “怎么会?”   沈离央走过去,从背后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声音闷闷的。“你刚才说,遇见过许多险恶得多的人,经历过许多更让人气愤的事,都是些什么人,什么事?”   顾流觞的脊背绷成了一条直线。“过去的事了,问它作什么?”   “过去的事我也要知道。”   从前是顾忌着她的身份,没有怎么敢问及这些事,可是现在沈离央觉得,关于这个人的所有一切东西,自己都想知道。   顾流觞想了想,慢慢的说:“我母亲虽是正室,可却生性温和,不喜争斗。所以,我从小都是在和各种女人的争斗中长大的。”   “她们欺负你么?”   “也不算,她们明面上还是不敢怎样的,只不过背地里做些小动作而已。”   “比如呢?”   “比如……最严重的一次,是在我吃的燕窝里下了毒。那天我胃口不好,赏给屋里的丫鬟吃了,没想到却害了她。”   沈离央本以为像她那样的出身,应该是从小养尊处优,没想到竟还受过这样的委屈,听了心里一阵涩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顾流觞嘲讽的扯了扯嘴角,“那女人当时刚生了个儿子,风头正盛,以为我只是个女儿,就算毒死了,父亲也不会对她怎样。却不知我虽然是个不值钱的女儿,可到底也是正房所出。父亲就算不顾及悠悠众口,也总得顾及我母家的体面。”   “那最后是怎么处置的,报官么?”   “怎么可能报官,是想弄得天下皆知么?这种不光彩的事,自然是私下处理了。越是大户人家,这种肮脏不见天日的事情就越多。”顾流觞说完,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太多了,这些事情她原本以为永远不会再对任何人提起的。   “要是当时我在你身边就好了。”沈离央怕她想起不愉快的回忆,倒有些后悔问了那个问题。   她想了想,又有些自嘲的说:“当时我大概还衣衫褴褛的流落在街头,就算去到你身边你大概也不会看我一眼。”   顾流觞沉默了一下,点头道:“的确是这样。”   沈离央虽然明知如此,但听到她这样不加掩饰的回答,仍然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顾流觞却是故意那么说的,好笑的回头捏了她的耳朵,“怎么,不高兴了?”   “没有不高兴。”   “我却觉得这样很好呢。”顾流觞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时间把我们都打磨成了最好的样子,然后让我们相遇,所以我钟情的是现在的你,是眼前的这个人而已。”   沈离央抬头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眸,只觉心中一阵温情激荡,忍不住脱口而出:“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顾流觞微笑,“今日之诺,将军可要记住了。”   “这是自然。”沈离央举起手发誓:“如果将来我负了你,就让我……”   顾流觞伸手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下去。“又胡说什么?”   她到底还是舍不得。就算心里一直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可还是舍不得听她发这样的毒誓,舍不得她因此受到一丝一毫的损伤。   两人正深情对望着,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连忙手忙脚乱的分开。   沈离央清了清嗓子,道:“进来。”   一个她的亲卫推门而入,呈上了一封信,“禀报将军,这是骧城的信使送来的。”   “知道了。”沈离央伸手接过。   顾流觞本来还想说自己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没想到她却毫不避讳的展开看了起来。   “大哥信上说,再过些日子就是中秋,让我把手头的事情放一放,到骧城去赴家宴。”   “还真是兄妹情深,羡煞旁人。”顾流觞笑笑,“只是这天气快转凉了,你路上记得要多带几件衣裳。”   “不只是我,还有你。”   “我?”   沈离央扬了扬手里的信,笑得很开心。“大哥真是与我心有灵犀,还特地嘱咐要把新封的神机军师一起带上。”   此时西边战事正紧,局势可能随时会有变化。崔广胜召沈离央入骧城,绝不可能仅仅是赴个家宴那么简单,而极有可能是与朝廷和谈之事有了眉目……   事情若能这样发展下去,无疑是最好的结果,可是顾流觞不知怎的心里却没有半分喜悦,只觉那种不安感更加重了。   ? ☆、裁衣 ?  打点完行装以后,两人就一起上了路。   不同于上一回的轻车简行,这一次沈离央带上了大批的卫兵来保证安全。经历了那次几乎失去顾流觞的恐惧之后,她开始变得有些草木皆兵,即便沿途都是安乐军治下,也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   一直等到进了骧城,才稍微放松了一些。   虽然沈离央没有说,但顾流觞终日在她身旁,也敏感的察觉了她的变化——在那次药商听说人参是给安乐军治病,宁愿烧了也不愿意卖的事件之前,她是真心实意的将百姓看作是亲人一样,每每有什么灾情都总是第一时间赶去,力求亲力亲为。可是现在再听说这些事时,她往往一脸平静的吩咐属下去办。对于一些民生问题也很少过问,反正就是以维稳为主。   真的是一次背叛,永不原谅么?顾流觞望着旁边沈离央的侧脸,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沈离央察觉到她的视线,转过来温声问:“累了么?要不要休息一下?”   “一路都是坐马车,直到现在才下车走了几步就累,我还没那么娇弱。”顾流觞挑眉,似乎是不满她小瞧自己。“我只是在想,没有那一大群人跟着,果然是自在了许多。”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沈离央摊了摊手,“行程太远,变数多,万一路上遇到什么暴民闹事,我一个人未必能护你周全。”   “这军民一团和气的,哪来的暴民?。”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但顾流觞知道她有时候偏执得很,认定的事再怎么劝都不会改变。   沈离央指着远处高耸的城墙,还有城内祥和繁华的景象,饶有兴致的问:“你看这骧城比起京都如何?”   “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然京都历经了数代的积蕴,但这崔广胜也真是个能人,将原本一座平常的城镇治理得井井有条。在街市上甚至还划分了各种售卖货物的区域,比如布市,菜市,茶市,还有不少的商号和手工坊,体现了一派欣欣向荣之景,自然是已如落日西沉般的京都所不能相比的。   沈离央显然对这个回答很满意,自然的牵了她的手,“时候还早,大哥应该还没下朝,我们先四处逛逛吧。”   城里虽然繁华,但对于她们两人来说着实没什么新鲜的,只不过这样牵手无忧无虑的一直走的感觉实在太美好,给人一种没有尽头的错觉。   沈离央走着走着,发现顾流觞倒是对四周的一切都充满兴趣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你以前应该很少到这种市井地方来吧?”   顾流觞不好意思的咳嗽了一下,她从前一直足不出户,需要什么也都是下人置备的,哪里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   沈离央偏头看向一边的布市,“不如裁点布,给你做几身衣服。”   顾流觞扫了一眼那些布花花绿绿的花纹式样,哑然失笑:“你是想把我打扮成……打扮成一个花瓶么?”   她本想说的是打扮成一个村姑,思及沈离央的出身,又怕伤到她,于是生生改了口。   “那样才喜庆呢。”沈离央却不是说着玩的,而是真的兴致勃勃的拉着她走了过去。顾流觞拗不过,只得跟着过去了。   卖布的大婶瞅着她们身上穿的衣料,也知道那不是普通人穿得起的,很有眼力见的把一些高价的绸布拿了出来。这些布匹绣工细致,大多是绣着简洁淡雅的暗花,与之前所见的那些大有不同。   沈离央还是不死心的拿了一匹最常见的红花绿叶图样的朝顾流觞身上比划,比划了半天,才无奈的嘀咕:“难怪别人说,人漂亮穿什么都好看。”   虽然不是第一次听到对于自己容貌的赞美,但这是出于心爱之人的口中,意义自然不同。   顾流觞心中甜蜜,嘴上却不依不饶:“敢情你就那么想把我装扮成一个丑八怪?”   沈离央吐了吐舌头,低声道:“我恨不得你真是个丑八怪才好,那样我才不用整日担心有人要来同我抢。”   说完她就走到了另一侧挑选起来,剩下顾流觞站在原地脸庞发热。   顾流觞抬头,看到大婶正一脸疑惑的看着自己,心知她可能听见了,便不动声色的说:“我这妹妹从小就黏我,成天担心我要嫁人。”   大婶恍然大悟,笑着说:“您这妹妹也真是不懂事,哪有一辈子不嫁人的道理?咱们女人最大的成就就是相夫教子,家庭和乐,儿孙满堂才是真正的幸福。你们现在还年轻,以后就会懂了。”   顾流觞微笑听着,也不与她辩驳。像这样有些年纪的女子,她们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就算和她讲道理也没用。   女子最大的成就怎么会是相夫教子呢?要么才绝一时,流芳百世,要么征战四方,济世安民。实现人生价值的有许多种,唯独依靠别人来成就自己是最愚蠢的一种。   眼见大婶仍絮絮叨叨的准备继续说,顾流觞连忙主动换了个话题:“您的布织得好看,生意也真是好,一定总是很忙吧?”   “也还好。”大婶笑呵呵的说,“其实也就是这两天比较忙,别的时候是没有这么多人的。”   “为什么这几天人特别多,是因为过节么?”   “对呀,咱们南边这一带的风俗,每逢过年过节都要给家人做身新衣裳,何况是中秋这种日子呢。”   “家人么……?”顾流觞望着不远处正认真翻看布匹的沈离央,觉得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暖意,这是她从前在那个充满了勾心斗角的所谓名门世家中从未体会过的。   等选完布出来,沈离央好奇的问:“刚才你们在那说什么?”   “就聊些家长里短啊。”   “家长里短?”沈离央一脸不信,“你哪像会聊家长里短的人。”   “哪不像了?”顾流觞哼了一声,“我也不是非得琴棋书画诗酒花,也能柴米油盐酱醋茶。”   “好好好。”沈离央笑着举手投降,“那请问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顾大小姐,我们接下来去哪逛?”   “顺着这条路走吧。”   一直往下走了一会儿,两边的商户渐渐少了,两人正打算顺着原路回去,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算命喽,算命喽,不准不要钱喽。”   许是那声音在这繁华的闹市里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的冷清,所以两人都不约而同的回头看了过去。   只见那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摊,桌上摆有一块写着“算命”的木牌。桌边坐着一个黑衣黑袍的中年女子,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异常的枯瘦,只那双眼睛格外锐利,似乎能够看穿一切东西。   “两位,算命么?”   顾流觞不知怎的,心里忽然涌起不适感,正准备拉着沈离央离开,沈离央却独自走了过去,她也只好跟上。   沈离央走到摊前,“算一下倒是不碍,只是我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也能算么?”   黑衣女子幽幽的说:“没有八字,也可以看手相。”   沈离央便递了手掌给她,那黑衣女子才看了一眼,就摆了摆干瘦的手,说:“这命太大,算不得,算不得。”   “什么叫命太大?”   “大富大贵,大奸大恶,大圣大俗,此皆大人之命,有隐数之变,算了也不准,还不如不算。”   沈离央听得似懂非懂,转头向顾流觞道:“你看这人好没意思,连算都不给算。”又对那女子说:“那你看看她能算么?”   顾流觞抬头对上黑衣女子幽深的眼睛,没来由的一阵心惊。“我听别人说,命越算越薄,所以还是不算的好。”   黑衣女子笑了笑,“你倒是个通透的。”她从桌下拿出一叠铜钱来,“不算八字,卜个卦总使得吧?只需要说想问的是什么事,我就可以替你占卜出吉凶哦。”   见顾流觞的脸上浮现出动摇之色,她又有些诱惑的说:“说吧,想测什么事?”   顾流觞犹豫了很久,久到沈离央都已经放下一块碎银准备离开,她才慢慢开了口。   “那么……我想占一卦,求问我与现在钟情的那个人,能不能一直在一起。”   ? ☆、招安 ?  顾流觞这一开口,其余两人都愣了一下。   黑衣女子摇头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是个通透明白的,没想到还是被这情根所误,可惜,可惜!“   沈离央先是古怪的看了顾流觞一眼,又问黑衣女子:”可惜什么?”   “我原本还在考虑收她做我的徒弟,现在看来,她是没有这个福分了。”   “你在大街上随便指着个人就说要收做徒弟,未免也狂了一点。难不成做你的徒弟有什么好处?”   “知往事与来者,算不算天大的好处?”黑衣女子说完,就开始把桌上的铜钱收在手心,念念有词的祷祝起来。   等她把卦排好,看了一眼卦象,又看了看顾流觞,意味深长道:“原来如此。”   顾流觞也学过一点奇门遁甲之术,看着那卦,脸色已是苍白了几分。   “你倒是快解啊。”沈离央不明所以的催促着。   “这卦关乎天机……所以也不能解。不过看在你们与我有缘的份上,可以送你们几句话。”   “这也不能算,那也不能说,难道你真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么?”沈离央很是不悦,正要再说什么,就被顾流觞拦住了。   顾流觞向那黑衣女子行了个礼,恭恭敬敬的说:“请赐教。”   黑衣女子有如鬼魅般飘忽的嗓音缓缓说道:“前尘仿似雾中,苦果皆由自种。若问生门何处,东西南北不通。”   若问生门何处,东西南北不通。这不就是死路一条吗?   沈离央顿时更加不悦,正欲发作,一转眼却看到顾流觞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仿佛褪尽了所有的血色。   “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顾流觞猛地摇头,朝黑衣女子说了声“多谢”,就拉着沈离央快步的离开了。   她的脚步凌乱而匆忙,好像在追赶什么,又好像在逃避什么。   “等等。”沈离央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个说话的机会,“你的手握得我……有点疼。”   顾流觞仿佛回魂一样停了下来,这才发觉自己将她的手背掐出了几道血痕,霎时既难过,又自责,大颗大颗的眼泪竟然就这么滑落下来。   “对不起。”   “其实也不是很疼。”沈离央缩回手,手忙脚乱的拿出帕子替她擦着眼泪,“到底怎么了?”   “我没事。”顾流觞偏头捂着脸不让她看,哽咽着说,“只是听了那话,突然有点害怕。”   沈离央把她拉过来面对着自己,严肃的问:“你到底在怕什么?”   顾流觞原以为她起了疑心,又听她无奈的说:“我到底哪里做的还不够好,让你对我这么不放心?你要是有什么不如意的就和我说就是了,不要总是自己憋在心里,好不好?”   “真的没事。”顾流觞勉强笑笑,只是那笑看起来比哭还难看。   我心里有千千万万分苦楚,却半分也不能向你倾诉。   “刚才那个人看着奇怪得很,也胡说些莫名其妙的。”沈离央看着她哭得红肿的眼睛,心里一阵愤懑,“不然,我派人去把她抓起来?”   “不可。”顾流觞忙拉住她,“这种话我们不必计较,听过就算了。”   “好吧,那你也别这样了。”沈离央缓了神色,伸手理着她凌乱的额发,“哭得跟只小花猫似的,等会怎么见我大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   听了这话,顾流觞才想起来等会还要去见崔广胜,一摸脸上,特地上的妆容果然都花了,一时又急又气,抓着沈离央的手臂就在上面恨恨的咬了一口。   “嘶。”沈离央疼得直吸气,却没有挣脱,认真的看着她,“出气了吗?要不要再咬几下?”   听了这话,顾流觞扬了扬唇角,只是心里仍是一片苦涩。   走到天王府前,为首的领队带着后面一列卫兵恭敬的行了个礼,“属下参见叶王!”   沈离央点点头,问:“天王下朝了吗?”   “天王正在议事厅,吩咐我们如果您来了,就让您直接往议事厅去见他。”   沈离央便带着顾流觞进去了,穿过宽阔的前厅和繁杂往复的回廊,来到议事厅外。   崔广胜正在和几个官员说话,见她们进来,便吩咐那几个人先下去。   沈离央拉着顾流觞的手还是没有放开,两人上前一步,齐齐行了个礼,“拜见天王!”   本来按照之前册封的恩典,诸王参见天王时是可以免跪礼的,但沈离央不舍得顾流觞一个人跪,就跟着一起跪下了。   “哈哈!”崔广胜大笑着走过来,一把拉沈离央起身,“你什么时候也学他们来这一套了?快起来。”又看了看顾流觞,“这位顾姑娘吧?果然是秀外慧中。也快快起来。”   顾流觞看着眼前这个穿着黑底绣金龙锦袍,腰系玉带的青年男子,他虽然满面带笑,眸底却有一种深沉的,令人看不懂的东西。   沈离央微笑向崔广胜道:“大哥的气色看起来比上回更加好了,可是最近府里有什么喜事?”   “呵呵,前几日梅夫人临盆,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   梅夫人即是崔广胜最宠爱的一位侧室。崔广胜虽然妻妾众多,子嗣却不昌,唯有正妻刘桂香所诞的长子若麒,以及其他不得宠的一子二女。   “那真是要恭喜大哥了。”沈离央脸上有忧虑之色一闪而过。眼下这梅夫人诞下麟儿,只怕会更加威胁到刘桂香的地位,府里的争斗会愈演愈烈也未可知。   崔广胜命她二人坐下,于桌上拿了一卷文书。“这是西边刚来的战报,我军连逢大捷,朝廷军败退三十里,死伤无数。”   沈离央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三哥这回可真是立了大功了,此时正是打仗的好时节,若一鼓作气乘胜追击,定能将他们的主力军一举剿灭!”她霍然起身,拱手道:“大哥,我请求带兵前去支援!”   崔广胜摆摆手,示意她先坐下。   “此事先不谈,我有另一事要同你说。”说这话的时候,他淡淡的看了顾流觞一眼。   顾流觞以为他是顾忌自己在旁,于是笑笑说:“天王与将军商议要事,我不便在场,还是先出去外面等候。”   未想崔广胜却摇头道:“不必,此事也是军机之事,你是我军的军师,有什么听不得的?”   他看着沈离央,缓慢的说:“这也是刚刚来的消息,朝廷正式递了文书,表示希望和我们议和。”   “议和?他们想得倒挺美的。”沈离央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打赢的时候杀了我们多少人,输了就想议和?”   崔广胜沉默半晌,才说:“朝廷那边的意思是,如果同意招安,我们安乐军可以整顿成一支拥有独立编制的军队,以前造反的事情也既往不咎。”   沈离央听了这话,情绪激动起来,“我们从一无所有仅凭一腔热血打到现在,为的难道就是被招安吗?我们要怎么向那些死去的兄弟交待?”   “可是这仗如果真要打下去,会死更多的人。”崔广胜无奈的叹了口气,“不要忘了北方边境还有三十万龙骧军,那可是从未吃过败仗的余家军,我们不得不忌惮。”   自韶国开国以来,龙骧军的统帅便是由定国公余家世袭的。现任统帅名作余逍,长年守卫边关抗击北蛮,战功赫赫。本来去当统帅的应该是他的哥哥,也就是将来要承爵的嫡长子余清,只可惜国公府大公子生来体弱多病,难担此任,只得由生母出身低贱的余逍前去。   而这位余清公子还有一个身份,即是当朝太尉嫡女顾家二小姐的未婚夫。   龙骧军属于戍边力量,按常理不到最后关头朝廷绝不会调派,但如果被逼得急了,也说不定会出此下策。   沈离央安静了一下,却仍然没有动摇。   她直视着崔广胜,声音有些哀伤,“大哥,我们今天是封王拜将,也算是风光过了,可是那些跟着我们出生入死,为我们披肝沥胆的人呢?他们一心相信我们会推翻这暴-政,而我们却要为了一己私利,置共同的理想于不顾吗?我们曾经信誓旦旦说过的那些话,伐暴ˉ政,安良民,就全都不作数了吗?”   说到最后,她撩起袍子下摆跪在地上,声泪俱下:“我是绝不可能同意招安的,如果大哥有意为之,那就请先杀了我吧。”   听了这番话,崔广胜紧紧的攥着拳头,在方桌上重重捶了一下,表情沉痛而悔恨,“你说的对,是大哥糊涂了。”   ? ☆、梅氏 ?  从议事厅出来,沈离央还没什么,只是顾流觞的脸色越发的不好看。   如果说之前黑衣女子的话只是让人心寒,那么刚才沈离央的那番话才真正是令她如坠冰窖。   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沈离央在议和这件事上竟然那么坚决,完全没有半点回转的余地。可笑她之前还充满幻想,觉得只要等到战事结束,就可以抛开所有。   “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沈离央拉了一下她的手,顿时被那几乎没有温度的冰凉吓到了。   顾流觞怕她看出什么,勉强笑笑,说:“我没事,可能是一路上都没休息好,现在有些累。”   “倒是我的疏忽,忘了你的身子骨一向是弱的。”   沈离央正要解下自己的披风给她披上,就有一个人从后面匆匆跑来,先行了个礼,然后呈上一件成色极好的白狐披风。   “天王口谕,此时秋高气爽,最容易着凉,叶王还是应该多添几件衣衫。”   “知道了,替我多谢天王恩典。”   沈离央双手接过,就要给顾流觞披上,“这个正好,你穿就挺合适的。”   顾流觞忙推拒道:“这是天王给你的赏赐,我怎么能够穿?”   “怎么不能够?大哥不会介意这些的。”沈离央很是不以为意,“你是不知道,大哥与我亲厚非比寻常,从前困难的时候,我们都是一件衣服互穿的。”   “可是你也会说那是从前……他现在尊为天王,你若将他赏赐的东西转手就给了别人,那就是大不敬了。”   沈离央听了这话,有些不悦,淡淡的说:“大哥不是那样的人。”   顾流觞暗自叹了口气,原本自己不论说什么她都能听进去,唯独关于崔广胜的,始终是油盐不进。   “还是你穿这个,我穿你的吧。”顾流觞接过她手里的白狐披风,有些示软的说:“这件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穿过,我是不要的。”   沈离央转念一想,觉得也有道理,她可不愿意让顾流觞穿着别人穿过的衣服,于是便照做了。   换完衣服,沈离央觉得自己刚才的语气有些重了,毕竟顾流觞也是出于关心才会出言提醒,便也低了头。   “那你先回去歇息,大嫂那边我自己去就好了。”顿了顿,又说:“她不是个好相处的人,说话又不好听,你见了恐怕也不喜。”   “好。”顾流觞裹紧了披风,衣服里残留的体温和味道,在此时似乎成了支撑她站立的唯一力量。   分开以后,沈离央独自去见了刘桂香,刘桂香果然还是没多大变化,一坐下就拉着她的手开始抱怨起来。   说的无非都是那位梅夫人的坏话,说她原本是个官家小姐,崔广胜怕娶了她传出去不好听,就一直金屋藏娇养在别院,直到快要临产时才搬进了府里。如今诞下麟儿更是得宠,吃穿用度竟是一点不逊色于她这个正室。   沈离央平素最烦的就是这种话了,何况刘桂香还左一个贱人,右一个狐狸精的,骂得实在难听,便随便找了个理由告辞了。   从刘桂香那里出来后,沈离央独自慢慢走着。这府中由于刘桂香的授意,到处都种了桂树,到了这时节,倒是香气扑鼻,令人沉醉。   走着走着,忽然迎面走来一个年轻艳丽的妇人,后面还跟着一个侍婢。   那妇人看着陌生,却生得极为出众,柳眉皓目,穿着一件黛色小袄,更衬得肌肤欺霜赛雪。   因为不认识,所以沈离央只是轻轻点点头,就打算避让而过。   未想那妇人却施施然行了个礼,不卑不亢道:“妾身梅氏,见过叶王殿下。”   “原来是梅夫人。”沈离央还了礼,不禁奇道:“你我从未见过,你又是怎么认出我是谁的?”   “天王前些日子猎了一头白狐,把那皮做了件披风,无论谁求都不给,只念叨着是要给叶王的,所以妾身也便留了心。此时一见,自然就认出来了。”   这轻轻巧巧的两句话,不仅解释了自己为什么能认出沈离央,又将崔广胜对她的看重说得明明白白,可谓是滴水不漏。   “原来如此。”沈离央这才明白了这件披风的来历,喃喃道:“大哥赏我的,自然是好的。”   “从前就听说叶王与天王最为肖似,胜似亲兄妹,今日一见才知道半点不假。”   沈离央微笑道:“大哥也总提及梅夫人知情达理,此一见才知果真是一位蕙质兰心的佳人,令人起亲近之心。”   梅夫人含笑不语,转身对身后的侍婢道:“你先下去吧。”   “叶王是刚从姐姐那边出来吧?我也正要过去请安呢。”梅夫人望了一眼沈离央来时的方向,了然的说。   “是了。”沈离央见她遣退了侍婢,心知是有什么话要说,也不动声色。   “虽则天王体谅我辛苦,让我月内不必过去请安,但我还是时常会去找姐姐说说话。”梅夫人勾了勾唇角,“毕竟家宅和睦才是最重要的。”   这话和刚才在刘桂香那里听的说辞倒是全然不同。   “夫人真是识大体。”沈离央笑了笑,说:“这些年来,我一直担心大哥身边没有个体己的人,现在总算是可以放心了。”   “我只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梅夫人含笑道,“这几日天王晚上睡得不好,我便做了点养心粥。叶王若是还未用早膳的话,可以将就用一些。”   “多谢夫人关心。”沈离央想了想,又蹙了眉,“大哥这两年身体调养得渐好,为什么还会睡不好?难道是腰伤又犯了?”   “倒不是腰伤的事情。”梅夫人环视左右,满面忧虑,低声说道:“朝廷来信那事,想必天王已经同你说了罢?”   沈离央点点头。   “便是为了这事,他整夜整夜的睡不好。说是在这节骨眼上提这种事,几位弟妹定然不会答应,说不定还会觉得他只是贪恋荣华富贵,忘却了往日的情义。”梅夫人叹了口气,拉着沈离央的手幽幽的说:“你看这仗这么打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你们几个在外征战,天王他终日放心不下,一直担惊受怕,没有几夜好眠。”   沈离央听了沉默不语,往日崔广胜对自己的好一桩桩一件件的浮现上心头。   “这些话本来我是不应该说的,只不过叶王方才说与我有亲近之心,我才说了几句心里话。”梅夫人深深看着她,目中尽是诚挚之意,“我本是个官家小姐,从私心来说自然是希望能够和谈的。而且这次朝廷给的条件也着实不错,南方诸地轻免徭役,还加以抚恤,特开恩科。这对朝廷来说,已经是极大的让步了。”   这些条件刚才沈离央都没有细看,现在一听倒有些松动。更令她忧心起来的是,顾流觞与眼前人的身世相似,所以她会不会也是这样想的?   如果是的话,听了自己刚才那一番义正辞严的话,她又会作如何想?   梅夫人看她的表情,心知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也知道该点到为止了,便放开她的手。   “我是个没见识的女子,也不懂什么行军打仗的,对我来说,最大的幸福就是每天都能像过节一样,一家人团团圆圆的聚在一起。”梅夫人的脸上浮现一丝幸福的笑,“说了这会儿话,小宝应该也快醒了,我倒没功夫去姐姐那边,得先回去看看了。”   “这孩子长大,也该是叫我姑姑的。”沈离央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开口道:“我原先还有两个侄儿,只可惜都夭折了,也该是他们没有福分……夫人平日里还是该多当心才是。”   梅夫人眼里似乎有惊惧之色一闪而过,心领神会道:“多谢提醒,我自会小心。”   “那我就先告辞了。”   “叶王慢走。”   看着沈离央远去的身影,梅夫人不禁轻笑出声:“果然是个嘴硬心软的,当真以为我迟迟不搬到府里来,是因为求不到一个名分么?那些下作的手段,我还不放在眼里。”   她说完,又弯了弯唇角,“不过这份情,我就算是领了吧。”? ☆、家宴 ?  顾流觞独自回到别院后,感觉又是伤心,又是疲倦,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沉,等她醒来时,才发现沈离央坐在床前,正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那黑玛瑙一样的眼眸里似乎有一种让人难以看懂的情绪,让顾流觞没来由的一阵心慌。   顾流觞尽量使自己显得从容地坐起来,又猛然想起晚上还要去赴宴。“现在什么时辰了?”   “离开席应该还有一个时辰。”   “你怎么也不叫醒我?”顾流觞埋怨的说了句,正要下床准备梳洗,沈离央却忽然欺身过来,一脸的面无表情。   “怎么了?”顾流觞不自然的退后了一点。因为屋里暖和,又盖着棉被,所以她身上就只穿了一件单衣。   沈离央皱了皱眉,似乎是考虑了很久,才说:“我问你一件事,你就回答我我是与不是就好。”   顾流觞闻言一惊,难道她对自己的身份已经有所发觉了?面上还是强装镇定的点点头。   “你希望我支持议和吗?”   顾流觞暗自松了一口气,又讶异于她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这个刚才不是已经讨论过了么?你说你是绝对不可能同意和谈的。我想想也是,和谈带来的只是短暂的平静,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腐朽的王朝本身……”   “我不想听这些。”沈离央烦躁的打断了她的话,“你只要回答我,是与不是就好。”   顾流觞探寻的观察着她的神色,良久,还是咬牙说了实话:“是。我知道我这样想很自私,可是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放下各自的包袱。你知道吗,我其实多么希望我们都只是一个普通人。”   沈离央冷着脸问:“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顾流觞以为她不高兴了,正有些无奈。沈离央却突然凑近,飞快的咬了一下她的耳朵,在她耳边说:“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嗯?”   顾流觞只觉脸上一阵发烧。两人平时都克己守礼,很少会做这么逾矩的事情。   “如果是你的意见,我会认真考虑的。”沈离央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   她叹了口气,又说:“这仗按这么打下去,我们现在的人马起码会牺牲掉一半,甚至更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理想,而付出那么惨烈的代价,到底值得吗?”   “你怎么忽然就这样想了?”她这想法转变得太快,顾流觞在欣喜之余,也难免有些难以置信。   “我下午一个人想了很多事。”沈离央退开了些距离,有些自责的说,“一直以来,我都太过忽略你的感受了。”   “我也有不是。”顾流觞也垂着头,满头青丝瀑布般散落,更衬得肤白胜雪,人面如玉。“我虽说打过仗,可终究只是纸上谈兵,在很多事情上不能有那么深刻的体会。”   “你已经很好了……再好下去,我就更配不上了。”   “说什么傻话?”顾流觞嗔怪的看了她一眼,又想到了什么,“早上你是不是还见什么人了?”   “你怎么知道?”沈离央很奇怪,但还是将自己偶遇梅夫人的经过一五一十的说了。   “她的身世和你相似,只不过遭遇更加坎坷。听说是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差点被卖到青楼里去,幸好被大哥救下了。我看着她就总是想起你,难免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顾流觞听完,将前因后果串联在一起,心道这傻子恐怕是被人算计了还不自知。   那梅夫人出现的时机恰好是在沈离央见了刘桂香之后,以一个忍受和包容者的身份更容易博取好感。又从崔广胜到自己,再到刚出生的孩子,方方面面的动之以情。而这件事,恐怕也是出于崔广胜的授意……这城府之深,当真是不可估量。   两人耽搁了一会儿,才匆匆的往天王府赶去。   宴席设在花园里,一轮明月高照,与四处悬挂的灯笼把整个花园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桌上早已摆满了各色佳肴果点,还有侍者端着杯盘碗碟鱼贯而入。   主桌上坐着崔广胜,他左右两侧是刘桂香和梅夫人,再往下便是幼王若麒,然后才是其余的几位夫人。   几个庶出的孩子还小,则坐在旁边的另一桌,每人各跟了两个嬷嬷伺候着。   沈离央从容的牵了顾流觞过去,微笑行了个礼,“见过大哥,嫂子,各位夫人。”   崔广胜微笑点头,道:“怎么来的这样迟,快坐吧。”   其余诸人也纷纷笑着还礼,只是心中所想各个不同。   沈离央见梅夫人旁边还留着两个位子,便带着顾流觞过去坐下。   今天若麒却是安静得出奇,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若是往常应该早就聒噪起来了才对。   “小若麒这是怎么了,不认识姑姑了么?”   崔若麒的脸皱得跟苦瓜似的,翁声瓮气的喊了一声:“姑姑。”   这一开口,满桌的人都笑了,因为他的声音沙哑得简直就像是昆虫在腹鸣一样。   刘桂香满脸恨铁不成钢的瞪了自己儿子一眼,“这孩子贪吃零嘴,上火弄得喉咙都哑了,几天说不出话来。”   沈离央最疼爱这个侄儿,也知道他不是那种贪吃的孩子,便挑眉道:“现在天气干燥,容易上火,我前几天也是这样。”   她一说完,梅夫人也淡淡道:“妹妹斗胆劝姐姐一句,给孩子进补也要适度,否则这一天几碗参汤的灌,就算幼王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   刘桂香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恨恨的说:“难道我怎么带孩子还需要你来教?”   受了这番抢白,梅夫人也没有露出半点不悦或者委屈的模样。“是妹妹多嘴了,还请姐姐不要放在心上。”   她越是作出谦卑的样子,一旁的崔广胜看了就越心疼。他有些不悦的扫了刘桂香一眼,到底也没说什么,只淡淡道:“既然人齐了,那就开席吧。”   虽是满席珍馐,可人员繁杂,各怀心事,这顿饭实在难以吃得尽兴。   用了几口后,梅夫人就推说不能吹风,早早回房歇息了。若麒本就有些风热,也不能久坐,便让人带回去了。   崔广胜见他二人退席,兴致也是少了大半。沈离央见状,便斟了杯酒,起身道:“我敬大哥一杯,祝大哥身体健朗,福寿安康!”   崔广胜喝了酒,举杯叹道:“还是妹妹和我最亲。”   他又喝了几杯,酒意上头,有些感慨的向沈离央道:“你还记得十年前的那个中秋么?”   “当然记得。”回忆起过去,沈离央的神色有几分惆怅,“那时大哥找了份工,领了第一份月钱,带我到酒楼里吃了顿好的。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什么工呢?是到武馆里给人当陪练,每天都落得一身的伤,大哥还偷偷躲起来自己擦酒,不让我知道。”   “那算得了什么。”崔广胜站起来,豪气干云的说,“那时我就说过,只要有我崔广胜一口饭吃,就断不会饿着我妹妹。这天下间哪里有我立足的片瓦之地,哪里就有我妹妹的家。”   沈离央也心头一热,端酒站了起来,“如果不是大哥,我岂能有今日?来,我再敬大哥一杯!”   崔广胜哈哈大笑,“好,咱们兄妹俩今天不醉不归!”   于是推杯换盏,席间气氛一时热络起来。   几位夫人也知道不能扫兴,也满面笑容的闲谈起来。有孩子的也忙领了过去敬酒,崔广胜虽然平时不宠爱那些孩子,但看着一个个聪明伶俐的样子,也心里高兴,命人拿了赏来。   刘桂香本想让自己儿子趁此机会好好表现,谁知被抢了风头,想了想,只得命人剥了几只螃蟹装了两盘,自己端着送过去。   “你们俩也别光喝酒,多吃点菜,这秋蟹最肥,放凉了就不好吃了。”   沈离央拿了一盘,笑道:“多谢大嫂,果真是肉肥膏红,香嫩可口。”   崔广胜也淡淡道:“有劳你了。”   刘桂香正要说什么,就有一个侍女端着一个盘子过来,盘子上放着两壶酒。   崔广胜见了,奇道:“不是才添过酒吗?怎么又来了。”   “禀天王,这是梅夫人交待的,说这螃蟹性寒,需得用这刚温的黄酒送下才不会伤身。”   “放下吧。”崔广胜颌首,点了桌上的几样糕点,“把几种装了给梅夫人房里送去,我记得她是最爱吃这酸枣糕的。”   刘桂香听了,心知自己这番功夫算是给他人作了嫁衣,不禁恨得牙痒。   ? ☆、嫌隙 ?  宴至酣处,又传了几个伶人舞姬助兴,俨然一派和乐欢畅的景象。   顾流觞素来不喜这种场合,欢聚的时候有多热闹,散场的时候就有多冷清,还不如平和度日,历久弥新的好。更何况,眼前姐妹情深和乐融融的样子,底下不知藏了多少的险恶与虚伪。   用了一点凉菜后,顾流觞看着那一桌品相精致却无半点人味的菜肴,也是兴致缺缺,便独自走到园子另一边回廊尽头的亭子里赏月。   十五的月色果然是美不胜收,一轮皓月悬挂中天,色泽宛如一块毫无瑕疵的白壁,又像一个冰轮,散发着华美的柔光。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顾流觞轻轻一叹,就听见一阵击掌声。   一回头,只见身后站着个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子,正两眼发直的看着她,一脸的轻浮相,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的纨绔子弟。   天王府中多是女眷,能够这样明目张胆的行走的,除了刘桂香的弟弟刘宝金之外,不作第二人想。   顾流觞虽然没和他打过照面,却也知道这人是出了名的浑,做过的混账事讲三天三夜都讲不完,便低头垂目,打算不搭理他自己走开。   刘宝金不知她的身份,见她梳的是未婚女子的发式,就以为只是个身份低微的歌女,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几步上前拦住她的去路,口中调笑道:“美人儿,你叫什么名字?何必自己在这里对月伤怀,有什么心事说与我听听啊?咱们可以到内院慢慢聊聊……”   他说得暧昧,动作也大胆得很,直接拽住顾流觞的手臂,低头就凑过来想亲上去。   “公子请自重。”顾流觞皱着眉避开,刘宝金身上的浑浊气息令人反感,还有一股刺鼻的酒气,想是刚刚从外面玩乐回来,还来不及换身衣服。   刘宝金酒气上头,他何曾见过顾流觞这样的姿容,一时惊为天人,哪里还顾得上想这是什么场合,什么地点,顾流觞的推拒也只被他当作了欲拒还迎的把戏。   “美人儿,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我可是王后的弟弟,这骧城里,还没有不认识我刘宝金的。跟了我,我一定会好好疼爱你,保管你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顾流觞不语,只低着头走开,她原想这里和那边只相隔了一个池子,虽然没人注意到这边的情况,但只要大声呼喊还是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刘宝金再怎么无理也应该顾忌三分才是。   可是顾流觞明显低估了刘宝金胆大妄为的程度,只见他又追了上来,拉住她就往怀里带。   “此时正值花前月下,不若就让刘某一亲芳泽……”   顾流觞一边挣扎,一边怒目而视,“天王就在那边,你竟敢就做出这种事?”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刘宝金虽是个无用的纨绔,气力比起顾流觞还是要大得多,三两下就将她逼得只能连连后退。   顾流觞一边躲一边往后跑,她遇见的恶人虽多,可是这种不讲道理的无赖却是少见。一慌乱间,脚下不留神踩到了石头。那个地方又没有围栏,一滑倒就正好栽进了水里。   咚的一声,水花四溅,这动静将那边的人都惊动了,有丫鬟哭喊道:“有人落水啦!”   刘宝金被这突然而来的变故也是吓了一跳,伸手想去拉,却为时已晚,只拉到了一截轻飘飘的衣袖。   以他的身份,在天王府里染指一个下人算不得什么事,可是要是众目睽睽之下弄出人命来,那崔广胜一定也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想清了这层利害关系,刘宝金就想着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可是刚才他把顾流觞往这条死路上堵,这下自己也来不及出去,就被一群掌灯的侍卫拦在了路中央。   那边崔广胜和刘桂香一群人等听到声响,也正往这边走来。   与此同时,一个玄色身影在人群中一晃而过,竟是直接跳入了冰冷的池子里。   崔广胜最先反应过来,焦急的对侍卫们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快下去帮叶王救人!”   侍卫们这才意识到刚才跳下池里的那个是沈离央,知道事态严重,纷纷入池帮忙打捞了起来。   崔广胜看着站在中间的刘宝金,知道这事跟他脱不了关系,板着脸怒问:“这是怎么回事!”   “这……”刘宝金这下酒也醒了,满头冷汗,“我只是想和她玩玩,没想到她这么不禁逗。”他看见自己的姐姐也是满脸愁容,小声咕哝了一句:“再说不过是个下人,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刘桂香咬牙把他拉到一边,恨声道:“你这下可是捅了大篓子了。”   沈离央和众侍卫在池子里捞了半天,也没有看见顾流觞的身影。   她全身上下都已经被冰冷刺骨的池水浸透,头发上粘了片叶子,还有水珠不断的滑落,看起来狼狈异常,可是心却比身更冷。   “你先上来,让他们去找吧,天这么冷,冻坏了可怎么好?”崔广胜也是急得来回踱步,早让人拿了件大衣和暖手的炭炉来,还沏了杯滚烫的姜茶在池边等着。   “不行,她不会水,我必须得找到她。”沈离央冷冷的扫了岸上的刘宝金一眼,“要是她少了一根头发,我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于是又调派了一些人手过来,把池里照得灯火通明,一寸一寸的翻。侍卫们几曾见过一贯温文尔雅的沈离央这样双目通红,一副暴跳如雷的样子,更加不敢怠慢的找了起来。   “找到了!找到了!”忽然东边的岸上传来一阵呼喊,沈离央一听,连忙赶过去。   只见顾流觞浑身湿透的躺在地上,脸色惨白得毫无生机,若不是那还在微微抖动的睫毛,几乎要让人以为这个美丽的姑娘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沈离央既心焦又心疼,也顾不上避嫌,伏低下去在她唇边渡气,一直等到她的呼吸回到了正常的频率,才稍稍放下心来,将她交给了等候在一旁的侍女。   侍女们忙不迭的拿了毛巾来,又是烘干又是焙火的,只怕再生出什么差池。   沈离央横眉怒目,满身杀气的朝一边瑟缩在刘桂香身后的刘宝金走去。   谁都看得出她要对刘宝金发难,可连崔广胜都只是默默看着,又有谁敢上去拦?   “姐姐救……”刘宝金吓得不行,哪还有一点方才的骄横之气。照沈离央的性子,不怒则已,真要发作起来,自己有十个脑袋都不够她砍的。   他求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沈离央单手抓住衣领拎了起来,走到池边狠狠的扔了下去。   刘宝金的水性也不好,在池里艰难的扑腾着,溅起大片的水花,看起来很是滑稽可笑。   虽然观望的人很多,但却仍然没有人下去施救,一则怕惹沈离央不快,二则是因为这府里的人平日里没少受这姐弟俩的气,暗自拍手称快还来不及,又怎会在意那刘宝金的死活?   刘桂香看到自己的弟弟被扔下了水,又急又恨,也只能拉着崔广胜的手哀求道:“我只有宝金这一个弟弟,他要是有个什么闪失,我要怎么向父亲交待?看在你我多年的夫妻情分,还是饶他一命吧!”   崔广胜本也觉得小惩大诫就好,刘宝金到底是他的小舅子,哪能真的看着他被活活淹死。当下便顺势摆摆手,道:“你们几个,先把人救起来再说。”   刘宝金被救上来时也是浑身湿透,冻得脸色青紫瑟瑟发抖。他自崔广胜发迹以后,一直是横行霸道,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一头扎进刘桂香的怀里大哭起来。   刘桂香平时最偏袒这个幼弟,但也是敢怒而不敢言。   崔广胜亲手端了杯热烫的姜茶走到沈离央旁边,“先喝口茶暖暖,也顺顺气。宝金他那也是无心之失,你就宽宏大量,原谅他一回吧。”   沈离央本已接了茶,闻言却冷笑道:“无心之失?大哥你当真相信他这是无心之失?”   她本就盛怒难消,听了崔广胜的话,更觉心寒。这话明着听是劝慰,其实每一字都是要息事宁人,让她放过刘宝金的意思。   “我上回住在骧城的日子不长,可是对这位刘都尉精彩纷呈的事迹,也是听闻了不少。什么当街强抢民女,打砸酒馆,侵占良田,强征重税,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难道大哥你都没有听说过吗?”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的脸色都变得不太好看。   如果说听说过,那就坐实了偏袒纵容之名。如果说没听说过,那便是昏庸无能,受人蒙蔽。怎么答都不讨好。   崔广胜铁青着脸,心里也是凉飕飕的不好受。二十年来沈离央对他从来是言听计从,敬爱有加,没想到现在却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就要逼得他当众下不了台。   ? ☆、疑云 ?  崔广胜沉默良久,忽然脸色阴沉的转身向刘桂香道:“平日里我怎么跟你说的?怎么就这么不知道收敛?我本以为宝金只是顽劣了一些,要不是出了今天这档事,我还不知道原来他的秉性已经这样坏了!”   刘桂香还要争辩,就听他怒道:“来人,拿军棍来!”   刘桂香知道这是要动真格的了,连忙拖住他的衣袖,苦苦哀求道:“管教不严是我的错,我回去一定好好责罚他,你就饶他一回吧。宝金身子本来就虚,怎么经得起这样的打?”   崔广胜挥手甩开她,冷冷道:“妇人之仁!这便都是你惯出来的。要好好给他长个记性,别成日胡作非为,在外败坏我安乐军的名声。”   不一会儿,军棍取来,刘宝金还不知道大难临头,悠闲的趴在长凳上,以为最多只是做做样子。   侍卫拿着军棍象征性的打了几下,崔广胜看见,将眉一拧,几步走过去把军棍夺过,自己重重的打了起来。   这可是下了十成十的力道,每打一下,刘宝金就发出一声杀猪似的哭嚎,最后嚎的实在没力气了,趴在那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抽搐着。   那袍子上已经遍染了深紫色的血渍,不用看也知道那臀上肯定已经惨不忍睹,没一块好肉了。   刘桂香在一旁被几个丫鬟拉着,已是哭得泪如雨下,扑过去抱着崔广胜的腿,求道:“别打了,你要是把他打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见崔广胜不为所动,她又扑到刘宝金的身上,“你要打他,就连我一起打死吧。”   她说的其实也没错,方才结结实实的打了差不多有五十棍,这样再打下去,哪里还有活路?   崔广胜也打得累了,将棍子往地上一扔,淡淡道:“带下去,闭门思过,没我的允许不得出府半步。”   那刘桂香忙不迭的让人去扶刘宝金,可是那伤势实在是太重,一碰到他就哭天抢地的喊疼,最后只好让人连着凳子一起抬下去了。   自始至终沈离央只是冷眼看着,即便知道这样可能会使自己与刘氏姐弟结下仇怨,也未曾去阻拦。她之前百般忍让,只是顾忌着崔广胜的面子不愿生事,可是这绝不代表她是个怕事的人。别人都欺侮到头上来了,不加倍奉还怎么说得过去?   崔广胜用布擦了擦手,却主动走到了沈离央的身侧。“怎么,还不解气?还是说,在生大哥的气?”   沈离央冷哼一声,“末将岂敢生天王的气?”   “还说不是?”崔广胜不由失笑,又有些无奈的说:“在关于你大嫂的事情上,我其实很多时候都身不由己,这你也是知道的。”   当初义军初期招兵买马所用的银子,大半是来自刘父的资助,更何况当初崔广胜娶刘桂香时一穷二白,也就和入赘没什么两样。可是刘家人非但没有看轻他,更是鞍前马后侍奉左右。如果他现在不念旧情,又要拿什么去堵那悠悠众口?   “然而一再的姑息,又与养恶何异?大哥你就是顾忌太多了。”   “呵呵,我这不是想着难得团聚过个中秋,不想扫了兴。”   说话间,刚才就已经醒转过来让人带去换了身干净衣裳的顾流觞也回来了。   她的脸色已经好了很多,头发也梳得齐齐整整,只是看起来不知怎的有些魂不守舍。   沈离央心里咯噔一下,忙拉着她的手问:“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让大夫瞧瞧好吗?”   顾流觞摇头,勉强的笑笑,说:“我没事,只是回想起来有些害怕。”   “都是我不好,应当把你带在身边寸步不离才是。”沈离央自责的说完,又想到了什么,沉着脸问:“你实话告诉我,该不是……该不是……”   顾流觞当然知道她想问什么,被这支支吾吾的倒是闹了个红脸。“想什么呢?他连我的衣角都没碰到。”   沈离央咬牙切齿:“他要是敢,我非杀了他不可。”   “好好的又说这些。”崔广胜微笑着摸摸她的头,“你和顾姑娘多亲近些也好,只是也该学学人家的淡定,动不动就急红了眼,哪还有点将军的样子?”   沈离央被他摸着头,倒是乖顺得很,也收了气焰。   顾流觞装作无意的看了崔广胜一眼,只觉那春风和煦的笑容中,似乎藏着什么看不懂的东西。   经了这事,她越发觉得这个出身阡陌白手起家的天王实在是不简单。他当着众人的面痛打了刘宝金一顿,既撇清了自己的护短之名,又体现了对沈离央的器重,借之收买人心,可谓是一箭双雕。   最厉害的是,片刻前还猩红狠辣着一张脸,现在又像没事人一样,谈笑风生的聊起了家常。   顾流觞低头细想,脑中忽然有一道惊雷闪过。   所有人都以为她刚才是自己漂到岸边的,可她清楚的记得并不是。她在众人掌灯过来之前,就已经被救起了,只不过被点了昏穴,所以才一直昏睡到后来。   救她的那人戴着面罩看不清面容,可是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直到刚才,她才猛然想起,那人的右手手背上有一颗很大的朱红色肉痣。在相同的位置,那样的肉痣,她只见过一次……   只是,京中太尉府上的家臣,又怎会出现在天王府中?   等到一切处理完毕,夜也很深了。顾流觞借口乏了,想先回去歇息。   沈离央不疑有他,便向崔广胜告辞,两人一起回到了别院。   等到进了房间关上门,顾流觞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那偌大的天王府在黑夜中像一个巨大的泥潭,底下隐藏着无数可怕的看不见的黑手,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怎么了,脸色还是这么难看。”沈离央双手捧着她的脸,“我让厨房煎了碗姜汤,等会你喝了去去寒气。”她又有些自责的说:“好好一个中秋夜,就被搅成了惊魂夜。”   顾流觞轻轻点头。   说起来,刘宝金虽然可恶,可是倒也没有真的对她怎样。所以这个惊魂夜,最郁闷的恐怕还要数刘氏姐弟了。   “你方才是不是做得也太过了?平白无故的和刘家结仇,实在是没有好处。”   “什么叫平白无故?你都差点丢了性命你知道吗?”沈离央也知道她的顾虑,“我还真不怕和他们撕破脸,左右不过是个外戚,还能掀起什么风浪不成?”   顾流觞蹙了眉,低声道:“从古至今,外戚乱权的事还少吗?明着他们当然不能怎么样,可就怕背地里使什么绊子。”   “那我也不怕。”沈离央听得烦了,却是耍起了无赖,把脸埋进她的后背撒娇似的蹭了蹭。“纵然他们有什么阴谋阳谋,难道还能瞒过军师的法眼不成?有你在,总会替我防着的。”   “我替你防着,就算什么风霜刀剑都替你挡着。”顾流觞幽幽的叹了口气,“只怕……”   沈离央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问:“只怕什么?”   “没什么。”顾流觞忽然庆幸自己此时是背对着她,不会被发现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忧愁。   只怕真到了那时候,你已不信我。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多事的夜晚就这样过去时,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正从前线火速往后方传达。   手握重兵的睿王萧凌云叛变,正调转矛头气势汹汹朝南杀来。萧凌云还发文昭告天下,直指天王崔广胜骄奢淫逸,克扣军费大兴土木,还指责他出卖义军,早与朝中奸臣有所来往。   崔广胜闻讯,惊怒交加,急命煦王柳开阳与叶王沈离央两军联手前去剿灭。并下诏告之三军,澄清自己,痛斥萧凌云好大喜功,妖言惑众,贪恋兵权,不顾大局。   一时大乱。   ? ☆、奇袭 ?  转眼一个月过去。   萧凌云不愧是兵法大家,曾经义军中数一数二的名将,在柳沈二军的联手抗击下,竟没显出什么败势,反而屡出奇兵,让这边吃了不少苦头。   联军大帐内。   沈离央一脸不悦的将一卷地图扔到了地上,“地图画得这样糙,让人怎么看?该标出来的全都没标。这座山的西侧明明是条河,图上竟然给我画了条隧道。要是耽误了军机,该让谁来负责?”   她发了一通脾气,揉揉眉心道:“算了,给我把锦参军叫来。”   随侍在旁的女兵不敢应答,支吾了半天才挤出一句:“锦参军她不是……不是已经……已经投敌了……”   沈离央这才想起锦绣已经走了,是在她从骧城往回赶的时候悄悄离开的,只留下一封书信。   信中说她珍重与沈离央的情谊,可是萧凌云是她深爱的人,也是她的信仰,所以既然萧凌云作出了那样的选择,那她也必须去追随陪伴在他的身边。   想起这些,沈离央的脸色越发难看。她寒声问:“什么叫通敌?”   女兵怯怯回道:“外边……外边的人都是这么说的啊……”   沈离央的语气冷得简直就要结冰:“外边的人是谁?是谁敢这么乱嚼舌根?”   女兵吓得都快哭了,又哪里敢应?   正僵持间,顾流觞掀了帘子进来,看到这情状,也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弯腰把地上的地图捡起来看了看,笑笑说:“这几个地方画的不对,改改就行了。”   说完将图纸递给那女兵,“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改了再呈上来?”   女兵如遇大赦,连忙接了图匆匆下去了。   顾流觞轻叹一声,上前用手抚平沈离央紧皱的眉,柔声问:“你和她生什么气呢?”   沈离央握住她的手,有些伤感的说:“从前这些什么文书地图,军机后勤,情报仓储,都是锦绣替我整理的。她为人最是细心妥帖,断然不会出这样的差错。”   自从萧凌云反叛、锦绣出走后,沈离央就一直情绪低落,郁郁寡欢,时不时还会莫名其妙的大发脾气,令身边的人都很害怕。   “锦参军她……她这么做也是有原因的。我们也该站在她的角度想想,如果不走的话,她现在又该如何自处呢?”   “我明白,我比谁都明白。”沈离央摇摇头,“她对三哥的心是真的。每次西边一来战报,她比谁都紧张。房里柜子底下藏了一大摞的信,全都是三哥寄来的。连只有一句话的信笺都仔细地夹在书里,舍不得扔。她其实早就想过去那边了,只不过放心不下我才没有开口。而我明知道她和三哥两情相悦,却也没有开口让她走,你说我是不是很自私?”   顾流觞听她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心里也有些难过。“在这件事上,谁都没有错,只是立场不同罢了,你就别再胡思乱想了。”   她有些无奈的从怀里拿出一个匣子,“我们派去的信使回来了,我觉得你还是先看看这个吧。”   沈离央打开一看,只见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截撕裂的袍角。   沈离央沉默了一下,有些自嘲的说:“割袍断义么?三哥这人也真是的,连写个信都要这么引经据典,我又不是看不懂字。”   顾流觞看着她故作平静的样子,终于是忍不住道:“你到底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现在又在做什么吗?”   沈离央面无表情:“我当然知道,一夜之间我三哥就从功臣变成了叛党。”她顿了顿,又说:“我心里清楚,可是接受不了。”   顾流觞忽然庆幸起这次主力作战的是柳开阳的部队,否则按她这样的精神状态,不做出什么傻事就万幸了,哪还能去打仗?   “前线怎么样了?我想去看看。”沈离央猛地站起来,双目空洞,喃喃自语道:“等见了三哥,我劝劝他,兴许就好了。”   顾流觞哪还敢让她上前线去,等会别人招招式式直取性命,这傻子却还心心念念着旧情。   顾流觞仔细想了想,决定索性找点什么事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没什么情况,倒是有探子在四十里外发现了敌军一个粮仓的位置。”   “粮仓?”沈离央托腮认真想了想,“咱们不缺粮,可是他们刚和朝廷打了持久战,粮草方面紧张。现在天干物燥,我们带点人马给他放把火烧了,一定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顾流觞闻言,以为她终于正常了,就又见她露齿一笑,得意道:“上回他们不是劫了我们的粮车,这次正好还以颜色,免得到时三哥取笑我。”   敢情她现在还觉得是从前兄弟间演兵呢……要知道,在这种当口,背叛是决计没有回头路的。那萧凌云虽然话说得冠冕堂皇,可既然他对崔广胜早有不满,却几乎从未进谏,而是选择了起兵反叛这条路,这其中,恐怕还是权力的诱惑作祟。   顾流觞无奈,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去刺激她。左右烧个粮仓无伤大雅,正好让她出去走一趟散散心,或许忽然就想通了也未可知。   两人带了一批兵马,趁天黑悄悄往敌军粮仓的所在地行去。   这地方选的倒是极好,四面重岩叠嶂掩护,显得隐蔽而不易被发现,且易守难攻。周边陆路通畅,又有几条隧道和大河,利于和各处驻兵点沟通运粮。   沈离央站在高处瞭望了一阵,对身边的顾流觞道:“不知怎的,我觉得有点蹊跷,却说不出是哪里奇怪。”   “我也这么觉得……”顾流觞沉思,“粮仓所在,首先应该要通达,也应有重兵守卫,以防被敌人偷袭。可眼前这座不像粮仓,倒像是个什么秘密的基地一样。”   “说不定是个临时的储粮点,还没来得及布兵呢。”沈离央打了个呵欠,似有些倦了。   “那还是按照原计划?”   “嗯,不管是什么,一把火烧了完事,总不能白白的跑这一趟。”   一声令下,带来的人马在外面悄悄形成一个包围圈,慢慢靠近中央的粮仓。   岗哨在还没来得及出声时就已经被杀掉,紧接着弓箭手上阵,无数沾了火油的箭矢向着粮仓飞去。   今夜正是个起风的夜晚,霎时之间星火燎原,整片营地都被熊熊烈火和滚滚浓烟覆盖。   沈离央本来是带着人在外面守着,准备等里面的人向外逃时一网打尽,可等到火势渐起时,却嗅到了些许奇怪的气味。起初那气味和火油的气味混在一起,没有引起注意,可是后来接连的几声异响,就让沈离央敏感的察觉到了危险。   她很快反应过来,那声音,竟然是火药引爆的声音!   来不及多想,沈离央飞快调转马头,大喊一声:“全军快速后撤!”   众人不明就里,但她的话就是命令不容置疑,纷纷跟在后面疯狂的跑了起来。   果然,才跑出没多远,大火中就传出“砰砰砰”一连串巨响。   沈离央眉头紧皱,头也不回的下令:“继续跑,不想死就别回头!”   她已经明白过来,这表面看像是个粮仓,可实际上却是个暗中存放和制造炸药的地方。里面具有的炸药数目不可估量,幸好现在阴差阳错的被引爆了,否则要是被投入到作战中,后果实在是不堪设想。   还好之前担心顾流觞被流矢所伤,让她在远远的地方等着,否则自己又是置她于危险之地了……沈离央在心里庆幸着。   四面火光冲天,头顶黑云密布。   沈离央拉紧了手中的缰绳,不顾一切的向前飞驰。   哪管身后山崩地裂,高楼倾塌。   生死追逐的终点,只在恋人的目光中。   ? ☆、心寒 ?  爆炸一直持续了很久才停下。   沈离央坐在一块大青石上默数着,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她,到了最后也不免咋舌。这些火药的数目之巨,怕是将整座城池轰平也不为过。而且看样子,那些还应该是制作最为繁琐,威力也最大的霹雳弹。   “幸好跑得快,不然现在肯定被炸得尸骨无存了。”沈离央拍拍心口,心有余悸的说。说完,她又有些不满起来,“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担心我?”   顾流觞正在想事情,被她这么一说,哑然失笑:“你现在都好好的坐在这了,还要我怎么担心你?”   “好吧。”沈离央嘴上这么说,面上还是有些怏怏不乐。相处多时,顾流觞遇到危险时的思维冷静、头脑清晰她最是清楚,可人总是贪心的,总希望自己在恋人的眼里能够显得与众不同。   顾流觞拿出手帕,仔细的替她擦去额头上的黑灰,唇角轻扬,“原来你是想我刚才冲过去救你么?”   “当然不是,你在那里的话,我大概连自己都无法顾及,更别说组织撤退了。”   “方才我已经将顾虑都说给你听了,而你仍然选择继续行动。”顾流觞擦拭的动作如羽毛拂过般轻柔,“与其无谓的担心,更不如说我对你有信心,相信就算遇到什么状况,你也能够全身而退。”   沈离央显然对这句话很是受用。“那我一定要多打几个胜仗,才不辜负军师的信任。”   顾流觞望着远处的废墟,或许这就是萧凌云之所以敢悍然反叛的筹码吧。而收集这么多火药绝不是三两日能办到的事,看来他的逆反之心由来已久。表面一派和气兄友弟恭的义军内部上层,到底还藏着多少暗流汹涌?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派去废墟中清点物资损毁人员死伤情况的一队人手回来复命了。   队长拱手向沈离央道:“禀将军,从火场中的残骸估计,炮弹数目约有数百枚。敌军死亡人数逾两千,只不过尸体被烧得难以辨认,所以暂时无法统计其中人员的职位品级。”   “无妨。”沈离央漫不经心的玩着顾流觞的衣角,顾流觞狠狠的拍掉她的手,她才只好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文书把事情经过记录一下,回去整理成战报发往各处。其余人在前面的空地集合,我们准备回去了。”   何时何地,歼敌几何。   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初出茅庐的小将,已经不需要再拼命追求这些数字来证明自己。   片刻以后,整好队伍准备回程。   沈离央正要翻身上马,却忽然眉头一蹙。她大步走到队列的最后,对着几个围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士兵斥道:“你们几个,干什么呢?我说过行军最重要的就是纪律,要是打仗的时候像这样,敌人都打过来了你们还不知道!”   那几人猛的吓了一跳,连忙四散开。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包袱,立即心虚的藏到了身后。   沈离央一看就明白了,这群人是在分着刚才火场里翻到的东西,也就是发死人的财。这种事情历来都不少见,甚至有人专门以这个作为营生,所以她平时也是不怎么管的。可是这次既然撞上了,似乎不管也说不过去。   沈离央冷着脸,伸手道:“拿来。”   那人知道瞒不住,只好将包袱交了出去,垂着头等待着她的发落。   沈离央打开包袱,草草的扫了一眼,里面都是些烧得发黑的配饰之类的东西,还有几个碎裂的青铜器具。   这些东西在她的眼里不值一提,可是对于眼前的普通士兵来说,却足够他们高高兴兴的喝几碗好酒,吃上一顿好肉了。   沈离央心里忽然某些不忍,抬手将包袱抛了回去。“这次就先算了,再被我看见,绝不轻饶。”   “多谢将军!”众人闻言喜出望外,原以为肯定免不了一顿军法处置,谁知竟连东西也没有被收缴。一激动加上反应不过来,包袱就没接稳,落到了地上。   沈离央扬了扬唇,抬脚正要走,只见几个什么东西从包袱口滑落,一直滚到了她的脚边才停下。她随意的低头一看,脸上的表情却瞬间凝固了。   沈离央蹲身下去,颤抖着把那两个东西捡了起来,用自己的衣摆擦去上面触目惊心的血渍和烟尘。随着本来形状的渐渐重现,她的神情也渐渐呈现出一种死一样的灰败。   “这……这是哪里来的?哪里来的?”   沈离央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就像是从嗓子底直接吼出来的一样,把所有人都震得定立在当场。   拿包袱的那个士兵也是一头雾水,看了半天才看出她手里紧紧攥着的是两个白玉项坠。擦拭干净后那玉的成色显得很好,虽然有些地方断裂了,但还是能看出原本雕刻得精美的样式。   顾流觞闻声也拨开人群向这边走来,远远的看到沈离央手里的东西,心中就暗道不好……那不正是锦绣平日里戴着的那个白玉貔貅项坠吗?旁边的另一个造型和这个相近,却不知又是哪里来的。   顾流觞走到近前,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那个士兵回道:“那个……好像是在两具焦尸旁边捡的。”   ……   “我看这个倒是不错,意头好,看着也讨喜。   “这个虽好,却不适合她,我看……和你倒是挺配的。”   “我?这怎么行,这么贵重的东西……”   “我们之间还用的着说这个?我拿你当姐姐,没想到你却拿我当外人。”   “我记得萧大哥似乎也有一个这样的,不过一般都很少戴出来。”   “锦绣,你上次说的那个意中人,该不会是……萧大哥吧?”   “萧大哥是个好人,你和他一起我也放心了。”   回想起这一幕幕,沈离央脸色惨白,捂着心口跪倒在地,“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两眼发黑昏死过去。   营地大帐。   沈离央昏迷着躺在床上,面白如纸,哪还有半点平日里意气风发的样子,只那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两个坠子,丝毫未曾松动。   顾流觞静静坐在床边,替她掖着被角,轻轻的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沈离央慢慢睁开眼睛。她的手紧了紧,猛地坐起来,张了张口,声音比哭还难听:“军师……我……我……是不是……是不是他们?”   顾流觞知道她想问什么,反正迟早都会知道,也不想骗她,便点了点头。   沈离央把牙咬得咯吱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哀鸣。“是我……我亲手杀的……”她猛的跳下床,把头往桌角一下下的撞,整张脸都爬满了眼泪。   顾流觞知道她醒来肯定要发疯,早让人把屋里的刀剑剪子什么的都收了起来。眼下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也是有了气。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你现在把自己折腾死,又能怎么样?”   沈离央停下来,额头上破开一道口子,鲜红的血混合着眼泪流下来,脸上一片狼藉。   “我做了什么啊……为什么会这样……”   顾流觞走过去,拎着她的领子,终于是把忍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你以为,你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走那条路过去,别人就过不来吗?你以为,他们在那里造了那么多的炮弹,还劳动主帅亲自督造,是想往哪里炸?”   战场无父子,既然选择做对垒的双方,那就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容不得太多的心慈手软。   沈离央听了,只觉浑身发冷。原来萧凌云按兵不动不是顾念旧情,而是想直接要了她的命么?她颓然的抱头坐在地上,肩膀微微颤抖着。   顾流觞用帕子沾了水,把她挡着脸的手拿开。擦完了脸,又拿来药箱,在额头上的伤口敷上药,最后包扎好。   沈离央整个过程一直一动不动的任她摆布着,最后怔怔的看着她,“有一天,你会不会,会不会也……”   会不会也选择站到我的对面,会不会也想要杀我?   顾流觞轻叹一声,伸手顺了顺她散乱的头发,语气轻柔:“你累了,去睡一觉吧,醒来就什么都过去了。”   沈离央听话的躺到床上,闭上眼睛。   只是有些事,已经成为永远的创伤,真的能说过去,就过去么?   ? ☆、来使 ?  萧凌云一死,原本气焰正盛的叛军顿时群龙无首。   这些人信仰天王崔广胜多时,只不过是听了萧凌云的鼓动才会跟着一起反叛,心志本来就不坚定,再加之沈柳二人亲至阵前,好言相劝,很快就纷纷倒戈。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这场叛乱就已经被平定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也只是时间问题。   令人不解的是,朝廷方面竟也没有趁着这次义军内乱的机会大举反攻,也许是他们还没有从之前的惨败中缓过劲,也许是事出突然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拿回了被萧军舍弃的几座城就收了手,颇有几分坐山观虎斗的意思。   经了那件事,沈离央的精神越发的差了。将剩下的事情推给柳开阳后,她就带兵返回了留城。   回到留城后,沈离央也不再想从前一样经常回营里去,而是和顾流觞一起住在挂了叶王府名字的私宅里。表面上是轻松的说想过二人世界,而顾流觞却明白,军营里处处都是锦绣留下的痕迹,如今她不在了,看了难免让人伤心。   这天清早,顾流觞起来后没见着沈离央的影子,心里莫名的有些慌。她四处的找了很久,终于在院子里看见了正蹲在树下满手都是泥的沈离央。   “你这是在干什么?”   沈离央抬头见到是她,笑笑:“我在种花呢。”   顾流觞仔细观察了她的神色,发现没什么不妥才放下心来。一低头,瞧见她被晨露洇湿的袍角,眉头又不禁皱了皱。   衣服上沾着露水,说明在这待了很久了。一个从来不喜侍花弄草的人,半夜跑到院子里来种花?   顾流觞跟着她蹲下去,假装不经意的问:“怎么突然想到要种花了?”   沈离央想了想,说:“觉得这院里太空了。”   顾流觞看沈离央那副遮遮掩掩的样子,加上鼻端嗅到一股焚烧东西的气味,已经大概明白她在做什么了。   “我记得今天,似乎是锦参军的生日。”   “难为你还记得。”沈离央知道自己瞒不过她,也不再掩饰,耸了耸肩,表情苦涩。   “之前说好要给她大办的,没想到头来竟是这样的结果。”   她的牙齿咬着下唇,右手握成拳重重砸在地上。“她叫了我那么多年将军,我却连一个像样的墓都没办法给她修,我这个将军当得真是好生没用。”   “胡说什么呢?”顾流觞瞪了她一眼,警惕的看了看四周。好在这府里人不多,后院平时更是没有人会涉足,否则这话要是被有心人听了去,那还怎么了得?   如今叛乱初定,人心正是敏感之时。而萧凌云一党无论是对于朝廷还是义军而言,都是其罪难恕的乱党。所以别说修陵了,就是焚纸祭拜也只能像这样躲起来草草了事。   顾流觞帮着她把掩埋灰烬的坑用土填了,再细细的抹平。“为什么连我也不告诉?”   沈离央看着她青葱似的十指沾染泥泞,又是感动又是心疼。“这种事,我想着自己来就好了,毕竟……”   虽然沈离央自己不避忌,但她也知道有些大户人家里对这种事其实是很避讳的,嫌不吉利。   顾流觞明白她的考虑,只淡淡道:“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视她如姐妹,那她就是我的亲人,既然是亲人又有什么好避讳的呢?”   沈离央听得心里一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的说:“流觞,谢谢你。”   这还是沈离央第一次这么认真的说这种话。顾流觞觉得有些别扭,正踟蹰间,又听她嘴欠道:“这是不是就是人们说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顾流觞的脸上染上一抹绯色,歪头想了想,又忿忿道:“为何是我嫁你,而不是你嫁我?”   “嗯?”沈离央一愣,“那也不是不可以啊。”想到顾流觞刚才的样子,她不禁笑了起来。“军师平日足智多谋的样子深得我心,没想到犯起蠢来也是这般可爱。”   “你……”顾流觞回过神来,狠狠的掐了她的脸一下,却忘了自己的手上还沾着泥土,把沈离央白白净净的一张脸弄得分外滑稽。连忙手忙脚乱的擦拭,谁知越擦越乱,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沈离央也没恼,笑笑说:“不必擦了,平时我们野外伏击敌人时,还特地要涂得越花越好的。”   “真的?那我帮你涂。”顾流觞也是起了玩心,抓了一把土就朝她的脸上抹去。   沈离央想着反正也是要洗的,索性就任她东涂西抹的。只是被那冰凉的指尖一直在脸上划着,难免有些痒。脸上一痒,心里便也发起痒来。   顾流觞正奇怪她怎么没反应,抬头一看,只见这人一动不动,两眼发直的盯着自己,不由脸色一变的收回了手。   沈离央也自觉失态,小声讪讪的说:“好像……很久没吃糖了……”   “你还说。”顾流觞脸红了一下,“这青天白日,没羞没躁的。”   “哦。”沈离央略显失望的低了头,又听她低声说:“赶紧去把这些洗了,脏死了。其他的……看表现。”   “得令!”   沈离央猛的站起来,脸上的阴霾尽扫,终于露出了一个明亮得晃眼的笑容。   回去洗了个澡,又一起用了午膳后,军营里就来人把沈离央叫走了,说是骧城那边派了人过来。具体什么事还没说,只是特地说了要让她过去接应一下。   沈离央虽然觉得突然,但也许是有什么特殊指令,也并不奇怪。于是和顾流觞说了一下,就自己过去了。   看着沈离央重新振作起来忙于公务的样子,顾流觞心里也是宽慰的。只是不知怎的,她的眼皮开始跳个不停,忽然感觉有些不安起来。   也许是这些天实在是太阴郁了吧。顾流觞这样安慰自己。   来到营地,沈离央见到了来人,却是崔广胜身边的一个心腹大臣,名作许冠通的。此人年纪不小,是个老学究,也算是位高权重,难怪刚才报信的人那么急了。   只不过他不待在骧城,来这作什么?   许冠通不卑不亢的行了个礼,“见过叶王殿下。”   “许大人不必多礼。”沈离央引他到议事厅坐下,又命人上茶,笑吟吟的问:“劳动许大人远道而来,可是天王有什么旨意么?”   “不错。”许冠通摸了摸山羊胡子,缓缓道:“我此番来,奉了天王的旨意,为的正是与朝廷和谈之事。”   “和谈?”沈离央闻言脸色微变,上回不是已经说了不考虑,怎么却又旧事重提?   许冠通看出她的不悦,晃了晃脑袋,说:“朝廷这回派来的和谈使是国公府的公子,相当有诚意,所以天王的意思是三番两次谈也不谈就拒绝掉也不好,大不了谈完再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了便是。”   沈离央挑眉,“国公府公子?那个病秧子?朝廷对我们也真放心,竟把他派来的。”   国公府现下只有两位公子,其中余逍远在边境统领龙骧军,那就只能是他的哥哥,据说是体弱多病的余清了。   不同于余逍的生母身份低微,余清的母亲是韶帝的幼妹,所以他的身份比起皇子而言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还是叶王您通情达理,不比威王性情暴烈。上回我去威王那里一提这事,差点被他一刀劈了。”许冠通心有余悸的摸了摸脖子,好像那骇人的大刀还架在上面一样。   “现在两方已经达成了暂时停战的共识,和谈的时间地点定在两日后,关外十里亭,每方可带五千人赴会以防万一。”   “两日后?怎的这样仓促?”   许冠通还是那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咳嗽了几声,道:“您知道的,现在逆贼的余党还在到处作乱,一路上看到人也不知是敌是友,难免耽搁了些时间。不过咱们现在动身的话,还是来得及的。”   沈离央揉了揉眉心,看这样子还真是耽误不得了。   只可惜好不容易索来的吻还没有兑现……想到顾流觞,她不禁露出了温柔的神色。罢了,等回来时再连本带利的讨回来也是一样。   ? ☆、真相 ?  事出突然,沈离央就没有回去和顾流觞道别,只差了个人去报信,怕她担心,也没有详细说,只说是有些紧急军务需要处理,不过十日就能回来了。   出关的这段路沈离央并不陌生,她生性多疑,在布防这种事上更是事必躬亲,哪有山川哪有河流,哪里又是要塞,尽数了然于心,所以到达的时间比原定的还要快了一个多时辰。   奇怪的是,朝廷的人马竟也早早的驻扎在了那里,而且看样子已经等候很久了。原以为余清那样的身份,应该会目中无人,让他们一番好等才对。   还未行近,远远的就看见古雅的亭间,有一位青衫公子长身而立。他生得仪表堂堂,眉宇之间透露着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想来便是那余清了。   沈离央正走着,就听见身后队列中有两个士兵窃窃私语起来。   “你说人家的命怎么就那么好呢?什么都不用干就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哪像我们,出生入死那么多回还只是个牵马的小兵。”   “是啊。听说这小子的艳福不浅,京中多少大官想把女儿嫁给他,就算是只能做妾也把头都挤破了。”   “为什么只能做妾啊?难道他年纪这么轻就娶妻了么?”   “这倒没有,只不过他有个打小定下的未婚妻。”   “哪家小姐这么有面子?”   “不就是那顾贼的女儿。啧啧,听说那可是个美人儿……就是不知道这美人儿尝起来是什么滋味。”   “那肯定是销魂得很了,嘿嘿,等哪天咱们打进京里去,不就知道了?”   说完,两人都促狭的笑了起来。   沈离央听了,不知怎的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虽说祸不及家人,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在正义的大旗下,丑恶也并不少见。为了反对而反对的所谓正义,就真的是完全的正义么?   义军的人马也驻扎在朝廷军的对面,彼此都有些好奇的望着对方。他们本是一国同源,有着相似的着装面孔,只是因为选择了不同的阵营,不得不刀戈相向。   今日天气晴好,两方使节一见面,气氛亦是友好融洽。   关于和谈细节的事一切由许冠通周旋,沈离央其实也只是来撑个场面——毕竟对面来的可是皇亲贵族,若只派个普通文臣来接洽,未免让人嘲笑义军粗陋不懂礼数。   许冠通本就口若悬河,而那余清也是知经识典,能言善辩,两人从晨光熹微,一直说到了日落西山,终于是拟了个初步的和谈方案。当然,不是这样就轻易作数,还须各自回去向上头禀明情况,再作论断。   正要客气道别,分道扬镳之际,余清却突然向前一步,对沈离央道:“沈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离央虽然疑惑,但也没有拒绝。   于是两人便走到了亭中一个无人的角落,只见余清从怀中取出一个卷轴,彬彬有礼道:“此非关于公事,而是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实不相瞒,前些日子我的未婚妻在这一带失了踪迹,四处兵荒马乱的,我实在放心不下。如果方便的话,能否请沈将军助我寻找一二?”   沈离央听得几欲发笑。看来这贵族公子还真是笼中鸟一样,不知人世险恶,竟荒唐到让义军来帮自己寻找未婚妻的下落,真不知是想救她还是害她。   余清也是看着沈离央眉清目秀一脸正气,觉得不像穷凶极恶之辈,又是个女子,才会开这个口。此时见她不作声,便以为是嫌没有酬劳。   “只要能安然无恙的把人还给我,无论是金银财宝,还是马匹布帛,甚至土地城池,全都包在我身上。”   沈离央看着他急切中又带着些许矜傲的神色,不知怎的觉得心里有些不适。他所提的这些条件,对于普通人来说是需要无数的努力为代价才能换来的,可是对于这种得天独厚的贵族子弟来说,却不过是用来讨佳人欢心的手段罢了。   算了,这对于自己也没什么坏处,不是么?   沈离央定定神,把那些杂念都甩在脑后,淡淡说:“就算我能帮你,可这人海茫茫,无凭无据的,要从何找起?”   “这个不难。”余清见她答应,满心欢喜,扬了扬手上的卷轴,“我早已将她的样貌画成了图画,只须照着这图去找便是。”   名门高户教养出来的公子哥,一手丹青自然不会差,如此也的确是个可行之法。   沈离央点点头,余清便在一侧的栏杆上将那画轴慢慢展开。   画上之人,眉如远山黛,面似玉凝脂。双瞳剪水,琼鼻秀挺,双唇含笑若春风。   画工极为细致,连右颊边的一颗浅浅的小痣都没有放过。看来倒真是个难得的美人,只是……   沈离央如遭雷击,猛的后退几步,难以置信的指着画上的人,声音发着抖:“你方才说……这是谁?”   ————————   留城将军府。   自那日沈离央去后,顾流觞独自待着也觉得无所事事,于是找来了府里的绣娘,开始专心致志的学起了织衣刺绣。她原先是不喜女红的,可看着天渐渐变冷,沈离央多数时候又只能穿厚重冰冷的盔甲,就想着亲手给她缝制一件御寒的里衣。   顾流觞本就心灵手巧,很快就学得有模有样。再费心思挑了布料针线后,就开始动手缝了起来。   沈离央看似随和,其实挑剔得很,衣服不要深色的,纹饰不能繁复,绣花的更是不爱穿。布料太硬的嫌硌,丝绸的又嫌太滑了不亲肤。   这些细枝末节,顾流觞平日都留意着记在心上。对她的饮食起居喜好厌恶,比自己的事情还要用心。   大约是十日后的晚间,顾流觞正坐在床边聚精会神的做着针线,忽然一个人影从开着的窗外掠了进来。   顾流觞吓了一跳,正要呼救,定睛一看,眼前的人不是她日思夜想的那一个又是谁?   “在做什么?”沈离央还穿着外袍,束着发,显然是刚回来不久。   “还没做好,不能看。”顾流觞慌乱的想把东西藏到身后,没想到不小心被针扎到了手指,鲜红的血瞬间从伤口渗了出来。   “怎么那么不小心?”沈离央抓住她的手,放到唇边,伸出舌尖一点一点的将上面的血舔舐干净,眼神专注得好像那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   顾流觞不禁有些郝然,轻轻的抽回手。“将军出去这一趟,却还学会翻窗了么?”   “呵呵。”沈离央勾唇轻笑,若无其事的在她身旁坐下。“这不是想快点见到你吗?”   “这些天累了吧?”顾流觞偏头,有些心疼的望着她布满血丝的双眼,“让人烧点热水,先去洗个澡吧?”   “不忙。”沈离央拉住她,脸上还是挂着浅浅淡淡的笑。“还记得,去之前答应过我什么吗?”   “你……”顾流觞不知怎的觉得她今天有些怪怪的,难道是太久没有见面的缘故吗?   来不及细想,沈离央已经倾身过来,停在她的颊边,低声问:“可以吗?”   顾流觞低不可闻的应了一声,在她温柔的注视中闭上了眼睛,睫毛轻轻颤抖着。   沈离央的唇角掠起一抹笑,看似深情的目光中掩藏着森森的冷意。   她低头凑近,在那樱色的唇瓣上来回摩挲。不紧不慢的厮磨了一阵,才伸舌撬开那本就不甚牢固的齿关,品尝起其中甜美的气息。   气息纠缠,尽是深情款款。这个吻没有丝毫欲-望的成分,仿佛只是单纯的亲昵。   顾流觞紧紧闭着眼,手无力的攥着沈离央的衣袖,脸颊上一阵阵的发热,就快已经完全沉沦在这一吻中。   就在这最温情的时刻,沈离央突然退开。   顾流觞茫然的睁开眼,却发现她气息平稳,神色如常,仿佛刚才的亲密都没有存在过一样。   沈离央好整以暇的拍了拍被她揪乱的袖子,明明是那张无比熟悉的容颜,却用着她完全陌生的语调,缓缓开口。   “为了我的信任,顾小姐竟连色相也可以出卖么?”   ? ☆、□□ ?  屋内原本温情的气氛因着沈离央那句话的出口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担心已久的事情终于发生,顾流觞的心里竟有一种解脱般的感觉。她既没有辩驳,也没有解释,只幽幽的叹了口气,问:“你见谁了?”   她了解沈离央,如果没有十足把握的话,沈离央是不会主动开口的。而能让她如此确信的,就只能是朝廷那边的人了。   也许按最坏的可能,这事还该与从始至终都安静得反常的顾长青有关。   想起那个总是一副深沉似海的样子,名义上是她的父亲,却从来没有给过她半分关爱的男人,顾流觞不禁皱了皱眉头。   “你觉得呢?”顾流觞过分平静的反应,让沈离央心中的怒火更盛。“要不是你那位未婚夫演了一场千里寻妻的好戏,我还不知道和我日夜相对的,竟然是太尉府上的小姐!”   太尉顾长青如今总揽朝政,她的三哥顾文泽又是朝廷平叛大军元帅。无论如何,同义军都是水火不容的关系。   顾流觞听了却有些动容,“清哥哥?你把他怎么了?”   沈离央因她这着急的神色和脱口而出的称谓,心里一阵酸涩,冷笑道:“呵,是清哥哥,还是情哥哥?”   顾流觞也知道自己情急之下问得不妥,默默不语。   沈离央看着她,淡淡说:“我把他杀了。”   “你……”顾流觞担心余清的安危,可更担心沈离央一时冲动做什么傻事——在尊卑有序等级森严的韶国,贵族的尊严不容侵犯,如果真那样做了,必定会引发朝廷不顾一切的报复。   “怎么,伤心了?”沈离央捏着顾流觞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直视自己。“我说过,我最讨厌别人欺瞒于我。我那么相信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离央这样说,倒让顾流觞回过神来。她一贯是最顾全大局的,单单是为了大哥崔广胜,也不会为了一时意气而对余清怎样。   顾流觞勉强扯出一丝苦笑。   “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我是顾长青的女儿,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沈离央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手上也加了几分力道,愤然道:“那你又为什么要来招惹我?”   顾流觞还是不说话。   她知道现在的沈离央就像一只受伤的刺猬,只想把浑身的刺都竖起来,无论怎么解释也只会更加激怒她。   此时沈离央固然是气急交加,顾流觞心里又几曾好受?再多的温情脉脉,再多的掏心掏肺,原来只需别人的几句话,一个身份而已,就足够让这些都化为乌有。   沈离央的手发着抖,直等到顾流觞眉头紧皱脸色发白之时,才惊觉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险些将她的下颌骨捏碎。   她放开手,退后了几步,低头道:“我发觉,自己好像不认识你了。你到底是谁,我的军师?还是顾贼的女儿,别人的未婚妻?”   顾流觞忍着痛,心中也是一阵针扎般的刺疼。   “我与他的婚约,只是权宜之计。除了身份以外,再没有半点隐瞒于你的。”   当初顾长青只给了她两个选择,一个是入宫,侍奉那个荒淫无道,年纪足以当她父亲的男人。另一个就是和国公府结亲。若是选择前者,也许现在她已经死在深宫内院里。选择后者,至少还能够拖延到现在。   而现在,顾长青把余清派来,意思已经很明显——她出京后做的这些事,他不是不知道,也不是管不了,而只是像看着小孩子闹腾一样由着她去。   他是在提醒她,让她要记住自己是谁,应该要做什么。提醒她无论去到多远,她都是顾家的女儿,他顾长青手中的……一只提线木偶。   沈离央哪里知道这些苦衷。她本是个骄傲的人,可是余清的出现,却恰好刺伤了她内心深处隐藏的自卑。   若论出身才学教养,也许只有余清那样的人才足够和顾流觞匹配吧。更何况他是个男子,能够风风光光的给她一个名分,保她一世安稳无忧。而这些,又哪里是自己一个前途未卜生死难测的乱军贼子可以相比的呢。   “权宜之计?你对他是权宜之计,那对我又是什么呢? ”沈离央的脸色灰败,表情嘲讽,“那时候你说我只把你当作闲暇时的消遣,我听了难过,告诉自己一定要好好待你。可原来,我才真正是你的消遣。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原是不该和你们这些贪图新奇的公子小姐一处的。”   韶国上层阶级的生活奢靡腐化,许多贵族间流行断袖之风,在家里养着同性情人的不在少数。   “沈,离,央!”顾流觞自然听出了她的意思,咬着唇,指甲狠狠掐进掌心。“你把我当什么,又把你自己当什么了?”   “我不知道。”沈离央颓然的摇摇头,一连退后了几步,好像面前的不是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儿,而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我们,我们,”沈离央艰难的开口,“我们暂时还是不要见面了。”   顾流觞看着沈离央的样子,心中一片冰凉。   在她最需要一个依靠之时,她却选择了放开她的手,一再后退。   只要沈离央肯说一句“我信你”,就算面临再大的阻碍,她也会有与之抗争到底的勇气。可是现在呢?连最爱的人都放开自己了,所有的一切还有意义吗?   顾流觞闭了闭眼,把即将冲破眼眶的泪意逼了回去。   “怎么说也被你叫了一年的军师,就让我最后再为你出一计吧。”顾流觞强装镇定的声音里带着难以察觉的哽咽。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说出来的每个字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把我送回去,那样对谁都好,不是吗?余清最是好面子,条件你尽管提,他一定会答应的。”   沈离央越听脸色越难看,咬牙切齿:“你休想!”顿了顿,又说:“要是被人知道了你的身份,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我沈某有眼无珠?”   话虽说得狠绝,可不愿那么做的真正原因,显然还是割舍不下。   本来顾流觞应该很容易就能发现这一点,可她此时也是心绪纷乱,听了便以为沈离央真的是那么想的,脸色更加苍白如纸。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却又都误会了对方的意思,俱是心痛万分。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有人在门口喊道:“将军!有急报!”   沈离央不由怒道:“现下正是停战时节,哪里来的急报?”   说是这么说,但军机大事不容耽误,她还是很快开门出去看了。   只见那确实是一封加急的密报。沈离央不耐烦的接过,却在看到上面内容的瞬间愣在当场。   她把上面的每个字都读了一遍,忽然发现自己看不懂字了。   沈离央忍着铺天盖地的晕眩感,招手对那个士兵道:“你过来,把这个念给我听。”   “是。”士兵疑惑的接过密报,一字一句念道:“十一月二十,威王北上,与敌将孟方战于溯野。威王不幸中箭……身亡。敌军趁机反攻,肃城失守……”   后面的话已经听不清了。   沈离央双目圆睁,瞳孔放大,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觉喉头腥甜,血气翻涌。她捂着心口,像个破损的风箱一样发出嘶哑的哀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 ☆、怀疑 ?  血,无边无际的血色染红了天空。   低头,入眼是碎裂的战车,残断的旗帜,被河流般的鲜血浸透的土壤。一片旋转的花瓣落在地面,被经过的铁蹄踏碎。   无数只苍白得只剩骨头的手从地底伸出,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很快就要被像藤蔓一样缠绕住。   雪亮的光闪过,一把长刀挥来,斩断了那些嶙峋的鬼手。抬眼,是熟悉的那张容颜,威风凛凛,神采飞扬。   “怎么这么不小心?快随二哥来。”   颤抖着伸出手,头顶的太阳顷刻膨胀,刺眼的金光瞬间将那个高大的身影吞噬。   “不!”   沈离央挣扎着喊出,睁眼,眼前却是一室沉寂。   她正躺在自己的雕花楠木大床上,盖着绣蓝白祥云图案的锦被,屋内还焚着安神香,又哪里有什么战场。   沈离央怔怔的坐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她想起很久以前,刚起义的时候,有个副将因为替她挡刀而阵亡了。那时她见的风浪还少,在战场上抱着那个副将的尸体就痛哭了起来,还差点因此被敌军偷袭。危险之际,是葛天辉拍马赶来,挥舞着长刀将敌人一个个打得落荒而逃。   他性子直,不会安慰人,就只是摸了摸她的头,无奈的说:“当了将军的人,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哭鼻子?”   她一听哭得更凶,葛天辉便更加手足无措,讪讪的伸出手,道:“来,二哥带你回家。”   后来,她真的成了名副其实的将军——把守关口,手握重镇,坐拥千军万马,也真的没有再在战场上流过一滴眼泪。   只是,今日恐怕是要破例了。   沈离央默默的将头埋进被子里。   原来最深的悲痛不是哭天抢地,而是如死一般的寂静,连哭都没有了声音。   几个侍女守在门外,听见里面的动静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过了一会儿,门吱哑一声从里面开了。沈离央推门走出,却是衣着整洁,神色如常,又是平日那个意气飞扬的沈将军了。   “将军,您终于醒了,快先喝药吧。”   “我没事,不用喝这些。”沈离央不耐烦的摆摆手,“把刚才那个信使给我叫到书房来。”   她说完,整了整衣领,抬脚就要走,眼角余光却瞥见那个端药的侍女还愣在那里,似乎欲言又止。   沈离央便留心多看了那药碗一眼,只见药汤色泽清亮,不多不少正好七分,药渣滤得干干净净,连半点枝叶也无。   这般讲究,不必问也知道经的是何人的手。   沈离央脚步一滞,回头淡淡道:“把这药也端到书房去。”   等去到书房,方才送军报来的信使早已等候在那里。   这人沈离央也不陌生,正是葛天辉身边的一个姓李的参将。   李参将一见到沈离央进来,顿时冲上去拉住她的袖子,痛声道:“沈将军,你一定要替我们将军报仇啊!”   沈离央看见他满面风尘仆仆,衣服上还有几处血污,心知东面此时的形势可能比想象的还要糟。   “你放心,这仇,我一定十倍奉还。”沈离央的眼里闪现一丝狠厉,“你坐下,慢慢说,把事情的起因经过都一字不漏的说给我听。”   李参将听了这话,心才稍安下来,将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沈离央听完,眉头不禁皱了起来,“你确定,是我们的人先动的手?”   葛天辉虽性情暴烈,行事冲动,但最为信服崔广胜,虽然本身不支持和谈,可也不应该会在这当口做出悍然撕毁停战协定的事。   李参将想了想,也是明白其中的利害——如果是义军先动的手,于理就落在下风了。他有些无奈的说:“我们将军本来也不想打他们的,可是无意中一见着面,就……就像中邪了似的,说那个人跟他有仇,无论如何都要杀掉那个人,就是……就是天王怪罪下来他也不管。”   沈离央的神色越发难看,她倒没听说葛天辉竟和谁有这样的深仇大恨。葛天辉性情磊落,就算是说起上回给了他难堪的那个敌将黎恒,也只是骂几句后就付诸一笑,哪会这样乱了心神。   除非……   她闭着眼睛深想着,敌军大将的名字是叫孟方,孟方……   “这个孟方,手下是不是有个弓兵营?好像叫什么……铁……”   “铁弓营。”李参将的情绪激动起来,“就是这个铁弓营的人设下埋伏,才会暗算了我们将军!不然我们将军武功盖世,怎么可能折在那种小地方!”   沈离央已经明白了。当年射杀海珠的,岂不正是这个专放冷箭的铁弓营?只是没想到竟连葛天辉也遭了他们的毒手。   沈离央一拳狠狠的砸在桌子上,咬得牙齿咯咯作响。“不把这个铁弓营通通杀光,我沈离央誓不为人!”   她通红着眼,只不过已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刻骨的仇恨。   “我拨些兵马给你,你带回去,先解了炎城之围,其余的事等禀明了天王再作打算。”   虽然沈离央恨不得现在就亲自带兵打过去,可是职责在身,缺了一道天王谕令,她还是不能轻举妄动。   “属下明白。”   沈离央用手揉了揉额角,抬头看到李参将还杵在那里,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便问:“怎么,还有事?”   李参将搓了搓手,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属下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你只管说就是。”   “这次肃城失守的速度太快了……敌军似乎对我们的城防部署有所了解。要不然,不会败得这样惨烈的。”   他没有把话完全说出来,可是沈离央也听懂了。   当时肃城的城防部署她也有参与,那样的布兵,即便是孤军作战撑个十天半月也是绰绰有余,又怎可能那么一击即溃?   所以只可能是义军之中存在有对方的内应了。   沈离央沉吟片刻,忽然脸色一变,神色复杂的看着放在一侧的那碗药汤。   院子里,顾流觞正在给马儿洗澡。   这匹飞星在她的悉心照料下,现下长得越发神骏了。四肢修长而有力,通身雪白的毛发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顾流觞爱怜的摸着飞星的头,脑海中回放起从前的片段。   那时候的沈离央,眼神明亮,深情款款。她只不过说了一句“好漂亮的马”,她便毫不犹豫的将这价值连城的名马赠予了她,还说就算是让她去摘星星也甘愿。   旁边的丫鬟没有意识到她在走神,还不解的问:“小姐,几天前不是才给这家伙洗过澡吗?”   顾流觞低低的叹了口气,说:“不一样了。”   “马还是这匹马,有什么不一样的呢?”   是啊,马还是这匹马,人还是这个人,所以到底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呢?   顾流觞的眼角眉梢尽是哀伤之色,直看得连那丫鬟都心生不忍。   “外头风大,您身子骨弱,还是先回屋里吧,这里让我们来就行了。”   “不,没有时间了。”顾流觞轻轻摇头,苍白脆弱的脸庞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憔悴。“去把我平时作画用的那个匣子拿来。”   匣子拿来后,顾流觞从里面取出颜料放在一边。   十一月的风最是凛冽,不一会儿,飞星身上残余的水分就很快干透。   顾流觞拿起笔,沾了些颜料,开始在飞星的身上涂画起来。这些颜料的着色性极好,就算以后再沾水,也不容易被完全洗掉。   ……如果离开这里的话,这匹马无疑会变成许多人觊觎的对象。而把它最引人注目的一身毛发遮掩起来,恰恰是保护它的最佳方式。   眼见那通体雪白的鬃毛已经变得黄褐相间,再看不出本来面目,顾流觞终于停了手,轻轻说:“牵下去吧,这些天不要让它碰水了。”   “是。”丫鬟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有多问,牵着马出去了。   顾流觞在院中站了一会儿,只觉脑中浑浑噩噩的。   马可以用这种方法保住,可是人呢,她心爱的人又要怎么留住?   她强打起精神,拖着虚浮的脚步走回房。打开门,却看见沈离央坐在椅子上,也正抬起头看着她。   顾流觞险些以为这是从前,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时候。那时她也是这样坐在那里,满面春风的说:军师你去哪儿了?我让厨房做了甜汤,快过来尝尝。   可如今,温柔不复,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阴沉。   ? ☆、断尾 ?  沈离央坐在那里,光线透过窗纱,在她的脸上笼罩了一层阴影。   她平素总爱穿浅淡的颜色,今日却穿了件纯黑色的袍子,气质显得更加成熟内敛,却莫名的让人感觉陌生。   顾流觞强作镇定的关了门,还未背过身去,就听沈离央在背后凉凉开口。   “你难道就没有什么话要说的么?”   顾流觞在心里苦笑。她知道此时沈离央出现在这里,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可是,她是想让她说什么,她又能说什么呢?   “你不说的话,那就我来说了。”沈离央仰头看着她,目光灼灼。“肃城的城防部署泄露,以致那样一座重镇不过数日就被攻破,这其中,和你是否有关联?”   顾流觞听了,只觉得这句话像是一把刀子一样刺进心里,把她的心绞成了碎片。   “你在怀疑我,是吗?”   沈离央脸上的表情没有半分松动,严肃得……好像正在审问犯人一样。   顾流觞扯了扯嘴角,笑得苦涩又凄伤。“你既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何必来问我?”   如果沈离央再冷静一点,就能明白自己此时的做法有多伤人。可是连日来诸多事情的纷扰让她疲倦得无法思考,神经也高度紧张起来。   “我问你,有什么不合理的么?现在如果是别人,我直接拿了定罪下狱,又哪用的着问!”沈离央愤愤的站了起来,“肃城的城防布兵轮值换岗应急调配,当初不都是你与我一一筹划的吗?”   “是啊……”顾流觞冷笑。当初她为她殚精竭虑通宵达旦的时候,又几曾想过有今日?   “那你就取枷锁来,拿了我下狱吧。”顾流觞伸出双手,卷起袖子露出手腕。那腕子白皙如玉,却也瘦得吓人,仿佛只要轻轻一折就会断掉。   沈离央看着这双手,满腔怨愤忽然都冷了下来。   其实她也不是真的相信顾流觞会出卖她,只是惊怒交加之下,心中急切,才会迫切的想要一个答案。   她自以为将顾流觞养得很好,没想到她如今却比先前更瘦了。细想起来,每每看到她,眉眼里总是藏着那么多的哀愁。自己所谓的优待又是什么呢?不过是给她无数的忧虑和不安罢了。   “和我在一起,让你那么的不快乐吗?”   沈离央怔怔的问,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泄气的皮球一样萎顿不振。   顾流觞不知道她的情绪怎么突然间急转直下,可从她脸上的神情再加上那句话,也足以猜出几分。   她太了解沈离央了,这个人在战场上能够以一当十勇往直前,可一碰到感情的事,却总是想要逃避。像当初,如果不是吴朔的存在刺激到了她,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和自己表明心迹吧。   顾流觞收回了手,有些自嘲的问:“我就像一截断尾,对么?”   沈离央还是那么怔愣的看着她,沉默不语。   “我让你感到痛了,所以就像壁虎准备舍弃自己的尾巴,你也准备舍弃我了。”顾流觞缓缓说完,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簌簌滚落。   沈离央听了,只觉心里也是一阵钝痛。她脸色发白,喃喃道:“你何必这样说。”   “还是像上次说的那样吧,让我走。”   沈离央神情一震,一字一顿的说:“你,休想!”   她之于她,哪里是什么可有可无的断尾?更何况尾巴断了,很快会长出新的来。可是若是失去了她,天下间哪里还会有第二个顾流觞?   沈离央恨恨的看了顾流觞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沈离央不知道的是,就在她摔门而出的刹那,顾流觞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样倒在了地上,看起来毫无生机。躺在冰凉的地面上,心也已经是冷的,只有从眼角不断渗出的泪水还滚烫着。   顾流觞病了。   她病了足足九日,也足足有九日的时间没有见到沈离央。   沈离央回了营里,全神贯注的研究起了东面的作战地形。整个留城一片风声鹤唳,有些士兵甚至都已经收拾好东西带好了干粮,只等一声令下就要赶赴炎城而去。   葛天辉的死给人们带来的伤痛虽然没有沈离央心里的那么深刻,可也给原本士气高涨的义军将士们罩上了一层阴霾,原本稍有希望的和谈又成了一个禁忌的话题。   这天天气晴好,日头也是难得的好。   正午的时候,顾流觞被几个丫鬟硬是拉到院子里晒太阳。她们书读得浅,不知道大夫说的“积郁成疾”是什么意思,觉得大概是总窝在屋子里不好。   顾流觞心知如此,也不点破,也为这一番好意感动,便配合着晒了一会儿。说来也奇怪,晒了会太阳后,她的精神的确是好了许多,浑身暖洋洋的,也不像前几日那么怕冷了。   众人见了俱是一喜,说这是病去如抽丝了。顾流觞听了也只是笑笑,并不多言。她心里明白,身体上的病能用药治好,可是心病,恐怕是无药可医了。   用过晚膳后,顾流觞洗了个热水澡去乏,就早早的熄灯躺下了。如今心事烦乱如麻,也没有心思像从前一样侍花弄草,或者翻几本闲书。   也不像前几天,还有几分希望以为那人不会那样绝情,全然将自己置之不理。而今失望堆积多了也就成了绝望,只有漫长的白天连着黑夜,苟延残喘,永无止境。   顾流觞正躺在床上,睁眼想着事情,却忽然听见窗边传来一阵响动。   有了上回的例子,这次她心里倒不会很慌了。毕竟这座将军府的守卫森严,时时有人巡逻,几乎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能这样明目张胆的翻窗的,还能有谁?   只是这人未免也太可气,好好的正门不走,翻窗倒是翻上瘾了么?   正胡思乱想间,窗户已经被虚掩上。一个人影轻盈的翻落在地,似乎是往这边走了几步,却又不过来,只站在那儿,远远的瞧着她。   就算隔着那么远,可那身形轮廓已经深深的印在心里,再熟悉不过,再亲切不过。   顾流觞等了一会儿,沈离央也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她心里有气,本是不打算搭理的,可是一阵微风吹来,这才发现空气中有着浓烈的酒气,只不过一直被屋里的熏香掩盖了。   难道是喝了酒,专程跑过来发酒疯么?   顾流觞到底是心软,怕她在那风口站久了着凉。起身点了盏灯,淡淡的朝那边说了一句:“你还不过来?”   沈离央闻言,才慢慢的踱了过来。   离得近了,果真是浑身的酒气,只那黑白分明的眸子还似有几分清明。   顾流觞这才看清她的鬓发散乱,脸色也被冻得发青,想来是在外头站着吹了许久的风,这才翻的窗。   见着她,心里分明是欢喜的。怕她受寒,递了自己暖手的炉子过去,嘴上却别扭着:“不是疑心我要害你么,怎么还敢喝得醉醺醺的跑过来,不怕我真的做点什么?”   沈离央听了,却低了头,那乌黑的眼睛偷偷瞧了她一眼,有些意味不明的深邃。   顾流觞才想起自己被下就只穿了件单衣,连忙将被子拉上了些许。   沉默了一阵,顾流觞有些不自在的问:“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沈离央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过了半晌,才缓缓道:“骧城那边的旨令送来了,说那件事,是二哥的人先动的手,于理有亏,让我按兵不动,从长计议。”   顾流觞也是默然。虽然从原则上来说,崔广胜的这道命令没什么错,可是从道义上,未免太无情。葛天辉就算有不是在先,可怎么说也是天王的结义兄弟,如今他遭人暗算,难道就这么不了了之吗?   “之前连替三哥安个坟都不行,如今二哥不在了,也不肯让我去报仇。”沈离央摇摇头,伤心的说:“那是我们一路同生共死的手足啊,他怎么能够这么平静呢?他变了,不像是从前我认识的大哥了。   顾流觞听了,心里一时不是滋味。   你可以怀疑我,可绝不会怀疑你大哥。现下因为他觉得伤心了,又跑到我这里来找安慰。我在你眼里,又算是什么呢?   ? ☆、意动 ?  沈离央也不知到底是喝了多少,起初还能口齿清楚,到后来酒气上涌,连话也说不明白了,只仰头有些怔愣的看着顾流觞。   顾流觞被她看有些不自在,便问:“你老看着我作什么?”   沈离央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面不改色的说:“看你好看啊。”   顾流觞这下知道沈离央是真醉了。这人脸皮薄得连她都自叹不如,又怎么可能会说出这种话来。   “真的好看?”顾流觞挑眉。   反正每次酒醒后就什么都不记得,索性逗她一下。   沈离央点头,“嗯。”   “那你喜不喜欢?”   “嗯。”   “有多喜欢?”   这个问题对于现在只剩下几分神志的沈离央来说显然太难了。只见她皱了皱眉,似乎正在思索着。   “想这么久,看来是假的了。”顾流觞忍着笑,故意说。冷不防一个温热的东西忽然靠近,等她反应过来时,沈离央已经在她的脸颊上印下了轻轻一吻,亲完了还下意识的抿了抿唇,笑得志得意满。   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不算短,像这样亲密的动作也并不是没做过。可不知怎的,顾流觞仍觉得被她亲过的脸颊灼热如火烧一样。   顾流觞没好气的白了沈离央一眼,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才平息下去的委屈又泛了上来。   “你就只会说好听的话哄我,是不是?”顾流觞红着眼,“我病的得快死了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沈离央看着她伤心的样子,一时手足无措。“我来过的。”   “你来过?我怎么不知道?”顾流觞说完,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刚才沈离央翻窗的动作那么熟练,难道……   “你该不是……三更半夜翻窗进来的?”   “嗯。”沈离央若无其事的应了,还有些不满的说:“有两天窗户被从里面关了进不来。”   顾流觞简直是无言以对。也是这几日她喝的药里有安神助眠的成分,睡得比较沉,才一直没有发现。   “堂堂一个将军,在自己的府邸里成日翻窗,也不怕被人见着了不体面。”   沈离央坐在床边,伸手漫不经心的玩着床幔上的流苏,顺口道:“我想见你,哪还顾得上什么体面?”   “想见我,那白天为什么不来?”   沈离央低了头,有些心虚的小声说:“怕你见了我不高兴。”   顾流觞听了,心里一阵发苦。   明明心里都是有彼此的,可为什么总是在互相伤害呢?   说了这么久的话,夜也已经很深了。   沈离央酒后疲倦,揉了揉眼睛,捂着脸打了个呵欠,应该是困了。   顾流觞见状,自顾自的拉好被子躺下,冷冷的说:“你该回去了,我这里可没有多余的被子。”   “哦。”沈离央也没多说什么,站起身摇摇晃晃的就往外走。谁知脚步不稳,没几步就撞上了一侧的墙,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顾流觞听见那咚的一声,知道怕是撞得不轻,无奈道:“你还不过来?”   等沈离央走回来,仔细检查过以后,顾流觞才放下了心。刚才那下倒是没伤着哪里,只不过正好碰到了当日发疯撞桌角时留下的伤口,才会疼得那么厉害。   “总是这么不小心,将来要是留疤了怎么办?”顾流觞气道,“让你走就走,你几时这么听我的话了?”   沈离央迟疑片刻,见她默不作声的往里挪了挪,这才福至心灵,恍然大悟。   于是匆忙解衣,熄灯上床。   虽然床不算小,睡两个人也绰绰有余,可是身边多了一个人,又恰恰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一个,总不可能毫无感觉。   沈离央躺在床上睁着眼睛,鼻端萦绕着幽幽的淡香。明明是清清浅浅的味道,却让人感觉比熏香更浓烈。万籁俱寂中,身畔人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分外清晰。   烦躁,莫名的烦躁……   只觉心里有一只蚂蚁,两只蚂蚁……无数只蚂蚁在爬去爬去,勾得人心痒难耐,睡意全无。   沈离央难受的动了动,偷眼望着已经闭上眼睛的顾流觞。只见她安静的平躺着,披散的长发在月光下闪着乌黑的色泽。面容姣好安详,玫瑰色的唇呈现出一种诱人的弧度。   顾流觞早就注意到她在那边的揣揣不安,本是不打算搭理,却感觉到那人的视线一直黏在自己的身上,于是不耐的睁了眼。   “你又怎么了?”   沈离央却好像没听见一样,还是那样凝视着她。   仿佛初次望见月亮,被那柔美的光辉摄住了心魄。仿佛守候了一夜的昙花开放,美丽太过珍贵,克制不住目光贪婪。   四目相对间,顾流觞不禁也有些出神。   沈离央的眼神中倾注着满满的爱恋,还有些许越来越焦灼的……欲ˉ望。? ☆、初醒 ?  那凌乱的一夜也不知道是怎么收场的,顾流觞只依稀记得自己到最后连一丝力气都没有了,甚至连身子都是沈离央替她清洗的,真是想想都觉得颜面全无。   直到日上三竿,顾流觞才从疲惫中醒了过来。一抬眼,就看见沈离央侧身躺在身旁,正凝视着她,眼中俱是爱意。   “早啊,军师。”   沈离央身上的衣着整齐,想来是醒了很久了。她的姿态悠闲散漫得就像一只餍足的兽,愉悦的露出一口白牙,只差没在那舔爪子了。   顾流觞瞬间的恍惚之后,想起了昨晚的事,顿时羞愤交加,恨恨的打了她的手臂一下:“禽兽……”   沈离央捂着被打的地方,小声嘟囔道:“你明明也很喜欢的啊。”   顾流觞听见,更是恨得牙痒,抓起旁边的枕头被子一切可以拿起的东西往她身上砸去。   “禽兽不如!”   沈离央知道她这是真的怒了,想想自己昨夜也确实是有点过份,连忙一溜烟的逃出了房间。   等顾流觞洗漱完出来,脸上仍是乌云密布,走路的姿势也显得有些奇怪。   坐在饭桌前的沈离央见状,更是心虚,连忙起身帮她把椅子拉开,讨好的说:“腰酸么?等会去床上我替你推拿一下?”   顾流觞听到去床上这个字眼,不禁瞪了她一眼,“不劳将军大驾。”   “伺候军师是本将军的荣幸。”沈离央觉得她耳根泛红却还要强装镇定的样子实在是分外可爱,忍不住又逗了她一下。   顾流觞拿筷子的手一抖。人的外表果然是具有欺骗性的,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人这么不要脸呢?   “来人。”顾流觞忽然扬声唤道。   两个丫鬟匆匆进来,躬身道:“小姐,将军,可是有什么吩咐?”   顾流觞慢条斯理的说:“正所谓食不言寝不语,将军的话如此多,应该是已经吃过了。”   沈离央可怜巴巴的看着她,“我连早饭都还没有吃呢。”言下之意是早饭都没吃,更别说午饭了。   同为女子,她自然明白此时顾流觞正是心理最敏感脆弱的时刻,如果醒来时见不到她,指不定要怎么胡思乱想。所以先醒来后连吃早饭的工夫都没有,就一直守在那里。   顾流觞却好像没听懂一样,点点头,说:“没听见将军还没吃早饭吗,你们还不快点给她盛点清粥来?”   “是。”   过了一会儿,侍女们端着热好的饭菜鱼贯而入,一道道色泽艳丽,香气扑鼻。然而这些和沈离央自然是没有关系的,摆在她面前的,是一碗小米粥,清汤寡水,两碟小菜,一清二白。   沈离央:“……”   虽然无奈是无奈,可谁叫自己嘴贱呢。沈离央偷眼望着顾流觞,只见她神情淡定,姿态优雅,连一点要和自己一起吃的意思都没有。只好端起碗,默默的吃了起来。   “这道竹笋焖鸡看着还不错。”忽然,顾流觞说道。   沈离央满含期待的抬头,却发现她是在和一旁的丫鬟说话。   “就是前阵子天天喝鸡汤,有些腻味了。我不吃它,等会你们拿下去分了吧。”   你不吃可以给我啊……沈离央欲哭无泪的数着碗里的米粒,挣扎了一会儿,碍于有外人在场,还是拉不下面子来。   顾流觞看着她吃瘪的样子,不由心情大好,胃口也比平时好了很多。不仅桌上的菜肴都吃了好些,还史无前例的添了半碗米饭。   等午膳用罢,下人收拾了盘碗出去,顾流觞才挑眉看着沈离央,却见她唇边带笑,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   “将军心情这么好,看来刚才吃得不错了?”   “是不错。”沈离央伸了个懒腰,神情愉悦。“如果你每顿都能吃两碗饭,就是让我天天只喝米汤我也愿意。”   顾流觞听得心里一阵感动,嘴上却还是没好气的“哼”了一声。   “现在说得好听,到那时就该嫌我败家了。”   “怎会?只要你欢喜,就是要金山银山我也是眉头不皱一下的。”   “你这嘴……”   “我这嘴出得厅堂,入得厨房。”沈离央好了伤疤忘了疼,得意洋洋的说,“还上得了床。”   话刚说完,就看见顾流觞冷着脸左看右看,最后目光停留在地上一个半人高的花瓶上,很是跃跃欲试。   这要是被砸中,那就不是情趣,而是血案了……沈离央满头冷汗,忙举手投降道:“我说错了,说错了,是上……房,对对对,就是说我这个人胡作非为,总是上房揭瓦的意思。”   顾流觞被她的话逗笑了,收回手,须臾又敛了神色,道:“这就算了,可是有些事,你不打算解释一下么?”   沈离央知道这是要算总账了,于是像幼龄稚子在学堂里做检讨一样,端端正正的坐好,表情严肃。   “刚回来那天,是实在气急了。气你瞒了我那么久,更气那个人口口声声说你是他的未婚妻。”   顾流觞知道她虽然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可心思重,那天估计是真被刺激到了,也不好多提。   “那上回呢,你振振有词的说我出卖了你,又是为的什么?”即便已经时隔多日,可只要一想起当日那个情景,顾流觞仍觉得心痛到难以呼吸。   “事情发生得那么巧合,在那个时候,我不可能不怀疑。可是如果你亲口对我说你没有的话,我就会信的。”   “真的?”顾流觞将信将疑。也知道事已至此,秋后算账没什么意义。她真正想听的,不是现在信誓旦旦的表忠心,而只是当时轻而易举的一句“我信你”。   想要得到一个人的信任,到底是有多难呢?   顾流觞忽然就有些失落起来。   沈离央看在眼里,也是悔恨至极,现在倒是恨不得她将自己狠狠的打一顿才好。   可顾流觞是何等聪慧温柔的性子,从不会让人为难,即便是显而易见的敷衍也不会去拆穿。没过多久,她便又神色如常了。   “还有件事忘了问你,葛将军他,到底是怎么出事的?我以为,他虽然莽撞了点,可也不至于如此大意。”   “这其中的确有些隐情。”沈离央叹了口气,将当年那桩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和她说了。顾流觞听罢,也觉得很是唏嘘。   “这海珠姑娘一片七窍玲珑心,可惜搭上了这么个榆木疙瘩。”   “何止是二哥,当初就是我也没有发现。只是觉得这个姐姐心地真好,总给我们几个缝补衣服,还做许多好吃的。”追忆起过去,沈离央的神情有些黯然。“回想起来,大哥倒是暗示过他几次,可是谁又能想到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   顾流觞不由愣了一下,“你是说,天王也知道这事?”   “当然了。”沈离央漫不经心的说,“当初刚出来不久,我们还都是在一处的,不像现在这样隔得远。”   顾流觞沉默不语,只觉脑中一道惊雷闪过。   当年的事应该是一场意外没错,可是这次呢?那么多年没遇见,怎么就偏偏在这当口遇上了?   不仅如此,她还想起了一件事情。上回平定萧凌云的叛乱后,论功行赏时,那个发现“粮仓”的探子自然应获重赏。可是一番寻找之下,那个人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和他住在一起的人也都说以前不认识他,还以为他是柳开阳那边过来的。   再加上在天王府看到的那个顾府的家臣,这种种的疑点,其实已经指向了一个最不可能的可能。? ☆、拔刺 ?  午后沈离央回了军营那边,顾流觞独自坐在窗边,看着微风吹动墙外的藤蔓,一时思绪万千。   天王与顾府暗中有所来往,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可是这两人,一个是当朝太尉把持朝纲,一个是义军首领大权在握,两人的立场不同,利益自然也是冲突的,勾结在一起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当初最开始投靠义军时,听说朝廷军的内部贪腐颓废,顾流觞还是不愿相信的。在她的眼里顾长青虽然擅玩弄权术,可也不至于把手脚动到军费上来。可到后来亲眼所见,也不得不承认了这一事实。   贪污军费,实与窃国无异。然而就算如此,韶国远未倾塌,顾家三代根基稳固,顾长青也不至于会将筹码押在胜算低得可怜的义军身上。顾长青是个精明至极的人,对于他来说,与其费尽力气扶持新朝建立,还不如维持现状,或者……辅佐一个皇子来当傀儡,更加易于掌控。   那么,这两人之间达成的某种利益关系,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顾流觞正冥思苦想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声惊叫。她忙起身走到门外,看见两个丫鬟在院里,正捂着其中一个的手,似乎是伤到了。   “怎么了?”   “回小姐,她剪花枝时被扎了手,我在帮她拔刺呢。”   “你们仔细些,弄完去屋里上点药。这些也别剪了,由它去吧。”   “知道了,小姐您回去吧,不碍事的。”   顾流觞见她们嬉笑玩闹着,应该是真的没什么事,就放心的走了回去。   等等……是了,拔刺,不正是拔刺吗?借着敌人的手来拔除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远比自己动手来得干净漂亮。   虽然顾长青权势足以一手遮天,可仍有不少反对他的人。而崔广胜就更不必说了,自己手上的兵权不多,兵马和功勋基本都在几个结拜兄弟的身上,焉能高枕无忧?   是而朝廷方面尚有风骨的良官,义军这边功勋卓著的猛将,都成了这场阴谋的牺牲品。   顾长青和崔广胜二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就算想要和谈,条件也不可能在一时半会间就谈妥。所以之前所谓的和谈不过是一种试探,通过这种试探先将不服从的人一一除掉。于是在短短数月内逼反萧凌云,暗杀葛天辉……下一个,又会是谁?   顾流觞回想起当日在骧城,沈离央在崔广胜面前的那一番慷慨陈词,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   暮色西斜,冬日的天光总是暗得特别快,一不留神间,太阳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片灰暗消沉的阴影。   沈离央从营里回到将军府,特地命人不必通传,打算给顾流觞一个惊喜,谁知走到门前,掀开晃动的水晶帘,却看见顾流觞一动不动的坐在窗前。   屋里一片昏暗,她纤细的背影显得分外单薄,像是就要被黑暗吞噬了一样。   “怎么也不让人点灯?”   沈离央走过去,俯身轻柔的揽住她。将那瘦弱的肩膀按在怀里,硌得人的心里一阵阵生疼。   顾流觞这才如梦初醒,勉强笑笑,“坐着坐着竟忘了时辰。”   她的体温几乎感受不到,像一尊石雕一样寒凉。   “窗也不关,着凉了怎好?”沈离央放开她,起身把窗关上,又点上灯,屋内霎时灯火通明,才让人的心稍安了些。   沈离央把外袍脱了挂在架子上,走回来拉着顾流觞坐到温暖的铺着虎皮的榻上。   “晚上想吃什么?”   “敢情我成天就只记挂着吃么?”   沈离央把她冰凉的手放到自己的手心里暖着,“我情愿你每天就只吃好睡好,别为着些什么事情费神。”   顾流觞仰头,看见沈离央满含深情的一双眼眸,不由也有些动情,单手勾住她的脖子,“吻我。”   她难得主动,沈离央自然也不是不解风情的人,从善如流的俯身贴上那双薄唇,深情款款。   一吻罢,顾流觞苍白的脸上有了些血色,低头替她整了整被自己揪乱的领子。   沈离央还有些依依不舍,蹭了蹭她微红的鼻尖,叹道:“若能每天都如此该有多好?我是哪儿也不愿去的。”   顾流觞的手猛地一顿,“你要去哪?”   “哦,忘了和你说了。”沈离央一脸认真,“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去打肃城,灭了那铁弓营替二哥报仇。”   “你疯了?”顾流觞只觉浑身冰冷,定定的看着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是认真的。”沈离央还没有意识到问题,自顾自的说,“你的病才好,不适合长途奔波,就留在这等我。”   “你……你难道不知道,无谕发兵,等同叛变吗?”顾流觞的声音发着抖。   “叛变?”沈离央不以为意,“我与大哥,天大的事不过是一句话,叛的又是哪门子的变?”   “可……可你们毕竟是君臣啊。”   沈离央的脸色变了变。“就算是君臣,我替二哥报仇,为义军收复失地,天经地义,难道他还会真治我什么罪不成?”   治罪?顾流觞摇摇头,表情苦涩。   到那时就不是治罪能解决的问题了,只怕他要的……是你的命。多少同胞手足为了权力刀刃相见,更何况是这异姓兄妹?   顾流觞张了张嘴,还要再说什么,就听沈离央一脸不悦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大哥,但这种话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说了。”   顾流觞自嘲的扯了扯嘴角。敢情你们兄妹情深,我倒成了挑拨离间的小人么?   是了,就像肃城城防泄露一事,她暴跳如雷的跑来质问自己,可却从来没有怀疑过崔广胜——布兵设防之事,有谁能比他这个总领全局的天王更清楚?   沈离央似乎觉得自己的语气太重了,便和缓了神色,道:“你和我大哥,是这个世界上我最重要的人,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这种心情你能明白么?”   顾流觞的目光游离,似乎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半晌才淡淡说:“我知道了。”   沈离央没注意到她情绪的变化,又兴致勃勃的说起了这些天对战局的研究,以及出征前的准备。顾流觞默默听着,间或应她一两句,倒是看不出什么异常。   晚间沈离央自然是宿在这了。   虽然心痒难耐,可顾忌着顾流觞的身子,也只是浅尝辄止,亲昵一番后就各自睡下了。   沈离央这些天都睡得迟,此时让她早睡也睡不着,正躺在床上出神间,忽然听见身旁传来一声细弱含糊的梦呓。   沈离央愣了愣,在黑暗中无声的睁眼,侧身看着睡在身畔的顾流觞。只见她呼吸均匀,双目紧闭,似乎是睡得很沉了。只那脸色发白,眼睛在眼皮底下不住转动,却是在做着恶梦。   沈离央撑起身子,默默看着她。为什么即使在睡梦中,也这样紧紧的皱着眉?是不是我待你哪里不好,我还要怎么待你呢?   沈离央伸出手,想抚平她蹙起的眉。手伸到半空中,却突然僵住了。   心脏几乎停止跳动间,终于听得一声真切。   “清哥哥……”   ? ☆、决裂 ?  随着一声令下,全军紧锣密鼓的备战起来,预备兵发肃城。   这天是出征前的最后一次演练,沈离央正全副戎装坐在高台上看着下面的情况,只见一个士兵匆忙的向这边跑来,在远处被拦住了。   沈离央本来不甚在意,仔细一想,那人似乎是将军府的守卫。顿时脸色一沉,挥了挥手示意放行。   那守卫急急的过来,在沈离央耳边说了几句话。沈离央的手在衣侧紧紧的攥成拳头又松开,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她猛的站起身,脸色就像是暴雨前的天空一样阴沉得可怕。   留城城外。   沈离央撇下了所有事情,甩掉一干亲卫,纵马飞驰数里,终于是追上了出城的顾流觞。   顾流觞独自一人骑着马,身边只跟着一个冷彻,再无他人,就像初来时一样。   沈离央勒马停下,朝她遥遥的伸出手。“出来散心,怎么走得这么远?来,跟我回去。”   顾流觞闻声也停了下来,回头定定的望着她,不说话。一双似水的眸子里是令人陌生的情绪。   歉疚,还有怜悯。   被那种眼神注视着,沈离央只觉得心里有如天崩地裂。她忍着那种几乎要从马背上摔下的晕眩感,直直的看着顾流觞,连自己也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正在发抖。   “怎么了?快过来,跟我回去……是不是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你告诉我,我改就是了。”   顾流觞眼中的怜悯之色更甚,她的唇动了动,轻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什么了?”沈离央近乎哀求的看着她,假装没有看见她收拾好的行装,假装不知道这个方向,是朝廷驻军的方向。“跟我回去,所有的事情,我都当作没有发生。”   顾流觞回头看了冷彻一眼,冷彻会意的远远退开了。   “放我走吧,我……我发现,我真正爱的人是……”   “别说,我不想听!”沈离央想起她睡在自己的身旁,却还梦呓着那个男人的名字的场景。捂着耳朵,痛苦的低下头,再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你爱的是他,那我呢?我又是什么?”   顾流觞脸上闪过一丝不忍,却令沈离央的心中更加刺痛。   “我和清哥哥一起长大,早有婚约在先,当初也是恼他总是拈花惹草,才会赌气出走。”顾流觞顿了顿,又说:“至于你,不过是我想找个人来气气他,让他能在乎我多一点。想着都是女子,也不至于太吃亏,没想到还是……”她有些自嘲的勾了勾唇角,“也罢,就算是对你的补偿吧。”   沈离央看着那曾经给予过无数芳香甜蜜的双唇,只觉从中吐露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尖刀一样,狠狠的凌迟着自己的心脏。不仅是心痛,就连尊严也被无情的踩在了脚下。   “我……我就那么不如他么?”   “他知道我最喜欢京城醉霄楼的点心,只穿云秀坊制的衣裳,喝明前采的龙井。知道送蟠云阁的奇书最合我心意,知道宴会时我爱听哪一折子曲。”   顾流觞看着沈离央的神色一点一点黯淡下去,所有的神采都消失殆尽。这每一句都伤她至深,可是自己的心里又几曾好受?   她深吸了口气,终于将最残忍的一句说了出来。“可是你呢,除了一个随口编造的名字,你又知道我几分?你知道太尉府的门前,有几只石狮子么?”   沈离央抱着头,像一只斗败的兽一样满面懊丧。她赤红着眼,一步步朝顾流觞走去。伸出手,扼住了她洁白细弱的颈项,然后一点一点的收紧。   真好,这样的话,就不会听见那些令人烦躁的话语了。   她面无表情的看着顾流觞的脸色因缺氧而变得潮红,眉头紧皱,双手也无力的挣扎着,心里竟生出几分残忍的快意。   沈离央的目光下移,无意间扫过她的锁骨,却突然愣住了。那上面有一个暗红色的痕迹,她自然知道那是什么,是当日两相缱绻时,自己亲口种下的痕迹。   那些柔情蜜意历历在目。犹记得那时自己满心爱怜,暗自发誓要一辈子珍惜她对她好,可如今呢?就因为她不爱自己了,就想杀了她么?   沈离央失魂落魄的松了手,踉跄的后退几步,摇头道:“也许从最开始,我就不该留下你。”   顾流觞听了这话,终于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幸而此时仓惶狼狈,还可掩饰过去。   沈离央看着她惊惧的眼神,果然以为是被自己吓着了。她无声的叹了口气,负手走了回去,翻身上马。   “我可以放你走,只是前面没有我的手令,你过不去。”沈离央的目光漂浮,越过顾流觞的头顶看着前方,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我还是写封信,让你的,未婚夫婿,自己派人来接吧。”   顾流觞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强忍着心头的悲伤,努力作出欢喜的样子。   “既然将军愿意成全,那这信还须我来写的好。清哥哥熟悉我的笔迹,只有这样他才不会怀疑。”   沈离央就算心里还有什么,至此也都凉了个透彻。她自嘲的笑,原来自己才是那个横插一足的第三者,   “那你就,写吧。”   顾流觞从包袱里拿出纸笔,倚在马背上写了起来。该写什么,是早就想好的,也花费不了太多时间。其实余清又怎会熟知她的笔迹呢?更何况,这份信的内容正是必须让他认不出来才好。   为了不让沈离央起疑,顾流觞又拖延了些时间,装作冥思苦想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把信吹干,放进信封里,递给沈离央。   沈离央接过,正要拿出来看,就听见顾流觞语带嘲讽的说:“我与郎君倾诉衷肠之语,将军也有兴趣看么?”   沈离央触电一样的缩回手,把信装回去,直接封上了。她始终是骄傲的,不可能在这样的羞辱之下还能保持从容和冷静。   两人回城后,沈离央即刻命人把信送了出去。奇怪的是,一直等到出征那天,余清那边都还没有回应。   沈离央心神疲惫,也不知道要怎么再面对顾流觞,只对留下来守城的心腹草草交待了几句,让他们放人即可,不可声张,就匆匆带兵出征了。   才行了大约两日的路途,就有信使来传急报。   沈离央正在河边饮马,还以为是崔广胜这么快就得了消息,派人制止她来了。于是头也不抬的问:“什么事?”   “禀报将军,朝廷那边发了布告文书,承认肃城之战是他们的人先动的手,已将破坏和议的罪魁,铁弓营共一百二十人送到了留城,等候天王发落。”   “什么?”沈离央难以置信的瞪大了双眼。朝廷怎么可能会做出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除非……   她想到了那封信,不由恨得咬牙切齿。   “你已经欺骗了我,竟还要这样来羞辱我吗?”   灭杀铁弓营替葛天辉报仇,对于她来说是费尽心力也不一定能办到的事,可是对于余清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而已。   在那些贵族的眼里,就算是再大的功臣,一旦有需要,也只不过是过河的卒子,随手就可以舍弃。   等到沈离央率军匆匆赶回留城,在城楼下,对着忙不迭出来迎接的心腹问道:“朝廷的人来过了么?”   那人看出她脸色不好,忙道:“都按将军您的吩咐办好了,已经走了有两日了。”   沈离央怔怔立了半晌,抬头不知看见了什么,忽然愤愤的从身后拔出一支箭,弯弓射在了那牌匾上。   “连个人都留不住,还叫什么留城!”? ☆、暗流 ?  是年十二月,天王崔广胜以重犯不容有失为由,命沈离央亲自将铁弓营押解入骧。   其时,有传沈离央于萧凌云故里为其私设陵寝。天王闻之大怒,下令将造谣者当场杖杀。   数日后,沈离央一行抵达骧城,天王率百官于城门外亲迎,以示荣宠。而后又设宴于流花江畔,为随行诸将接风洗尘。夫人刘氏与爱妾梅氏亦一同到场,与崔沈二人一齐设座于高台之上。   江边清风徐徐,虽是寒冬腊月,江面却未曾结冰。此时自然是没有落花的,只漂浮着轻纱一般的一层雾气,如梦似幻。   即使不至冰冻,这种阴冷的天气也足以冷得让人牙齿打战。天气是冷的,可将士们的心却是火热的。对他们来说,能够这么近距离的一睹天王圣颜,是无比幸福和荣耀的事情。   崔广胜还是那副和颜悦色的样子,在高台上面对底下诸将士,先是痛陈了一番失去义弟的悲愤,说到动情处,竟潸然落泪。接着又感念起众人为自己出生入死的情谊,承诺会论功行赏,绝不亏待任何一个人。   一席话说完,他又走下高台,接受众人的参拜和敬酒。   “今日也算是庆功酒,沈将军怎么却好像不大高兴呢?”见沈离央一直低头喝着闷酒,坐在身旁的梅夫人笑着问。   “庆功?”沈离央自嘲的勾起嘴角。难道要她庆贺兄弟五人只余三,庆贺自己竟将心爱之人拱手相让么?   她从刚才对着崔广胜就没多少好脸色,是而梅夫人也没计较,自顾自的说:“今日的天倒是冷,怎么也没多穿件衣裳?……我瞧前阵子那件白狐披风现在穿,就再合适不过了。”   梅夫人素来不是个絮叨的人,忽然间关心起她的衣着,难免让沈离央觉得有些异样。   她抬头看着梅夫人,发现她也正瞧着自己。那目光很是复杂,似乎有着不忍,同情,还有警示。   沈离央心里一紧,难道梅夫人是在提醒她什么?与那件披风有关的,就只能是……   正凝神思虑间,崔广胜回来了。   他放下酒杯,满面笑容的问:“在说什么呢?”问话时,眼神却是看向了刚才并没有说话的刘桂香。   梅夫人含笑低头不语,刘桂香倒有些莫名其妙,也只得答道:“我们在说这天冷,妹妹穿这么点太单薄了。”   “嗯,的确。”崔广胜看了沈离央一点,道:“这江边不比府里,风大的很。刚才若麒吵着要跟来,我忧心他的病,就没答应,还跟我闹呢。”   听到最疼爱的侄儿的名字,沈离央也不禁有些动容。   “若麒病了?”   “晚上睡觉踢被子,着凉了。现在的孩子太金贵,动不动就生病,哪像我们那时候。”   “我们那时候……他怎么能跟我们比。”   当初谋生艰难,一文钱要掰成两半花。世道又混乱,粮食和药材被黑商垄断在手里,一天一个价,普通人根本就病不起。   崔广胜想起当年,也有些唏嘘。“记得有次我发烧,几天不见退,以为快死了,都嘱咐让你把我埋山后了。后来你不知从哪采了一把草药,吃下去竟好了。”   沈离央神情淡淡,“大哥洪福齐天,是要成大事的人,那点小病小痛算得什么呢。”   “你总说大哥待你好,可你待大哥的好,大哥也是知道的。”崔广胜倒了杯酒,一饮而尽。“那时你才约莫七八岁的年纪,哪识得什么是草药?不过自己在旁边一棵棵的试,感觉没毒的才塞进我嘴里。后来我没事了,你倒是病了好几天。”   “大概我也是命硬,现在都还活得好好的。”   崔广胜拍了拍沈离央的肩。“为着不让你出兵的事,还在生大哥的气么?”   沈离央低头不语。   “二弟什么都好,就是太冲动了。那件事,我们本来就不占理,要是再大举出兵,岂不是有损义军长久以来积攒的声誉?天下间的百姓又会怎么看我们?”   “可是那是我们的手足啊……难道还比不上那所谓的声誉?”沈离央情绪有些激动起来,“从前我们没有能力,只好忍气吞声,难道现在还是只能不了了之吗?”   崔广胜叹了口气,说:“你还年轻,有些事不明白。”   沈离央冷笑,“我什么都明白,就是有些不明白大哥你了。”   “你!”听了这话,一贯亲和的崔广胜也难免有些动气,刘桂香连忙给他抚背顺气。   沉默了一阵,崔广胜才重又开口,“上回跟着你来的那位顾姑娘,这次没一起来么?”   沈离央听他提起顾流觞,心中更是奇怪。当初担心他对顾流觞不利,所以她并没有将顾流觞的真实身份报上来。后面与朝廷所作的交易一事,也用其他理由搪塞过去。   “这天寒地冻的,她体弱多病,自然不好随我来回奔波。”   “上次见着,倒真是弱不经风的样子。”崔广胜摸了摸下巴上齐整的短须。“顾姑娘那见识谈吐,恐怕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姐吧?”   沈离央的脸色微变,“不过是个地方小官的女儿罢了。”   “原来如此。”崔广胜的手在腿上敲了几下,“只不知是哪个地方呢?”   沈离央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大约是宛城一带的吧,别人家破人亡流落在外,我也不好细问。”   “嗯。”崔广胜点点头,也不再问。拿起筷子随意的吃了几筷子菜,又论了一会儿政事。许是觉得乏味了,侧身对刘桂香说:“你前些日子不是说酿了几坛葡萄酒么?正好今天妹妹也在,还不让人去拿来尝尝。”   ——————————   京城,太尉府。   顾流觞坐在案前,看着那些熟悉的摆设,心中感慨万千。   这雕梁画栋,香闺软枕,就是她的家么?不,这里不是。有那个人的地方,才是自己的家啊。   她伸手抚着桌上一个温润的砚台,只觉触手冰凉一片,心中亦是空荡荡的一片寒凉。   “小姐,老爷来了。”丫鬟在帘外恭敬道。   “知道了。”顾流觞收敛了神色,缓步向外走去。   顾长青身着朱红色的朝服,面容冷峻的坐在椅子上,捧着茶盏悠悠的喝了一口。   “你如今的胆子真是越发大了。”   顾流觞知道顶撞他对于自己没有半分好处,却也丝毫不示弱,抬起头不偏不倚的和他对视着。   “你和余世侄的婚事,准备在下个月办了,你好好准备,到时别丢了我顾家的脸面。”   “父亲大人。”顾流觞低眉垂目,语气恭顺,“余家的退婚函,大概很快就会送来了。”   “什么?”顾长青脸色一变,狐疑的看着她。   “我已非清白之身,又怎可嫁入公侯之家?”   “你!”顾长青霍的站起来,挥袖狠狠的打了她一巴掌,“我顾长青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顾流觞捂着脸倒在地上,凄然一笑,“说到底,我不是您的女儿,而是一个工具罢了。从前我敬重您,以为您是贤臣良佐,可到了外面,才知道人们是怎么说您的。乱臣贼子,祸国殃民,若论不知廉耻,我又怎么及得上您半分?”   “好,好,好。”顾长青气得牙齿发抖,反手又给了她一巴掌。“看来你真是被那些贱民给迷了心窍了。”   顾流觞擦了擦唇角溢出的鲜血,默不作声。   当日她故意让余清看见身上的吻痕,又装模作样的哭诉了一番被流民欺辱的惊恐——当然是说在被义军搭救之前发生的。   流民这个词的意思太广,就算余清窝了一肚子火也不知道把账算在谁的头上。   按他的性格,绝对无法容忍自己的妻子遭遇这种事。所以退婚是必然的。而被国公府退婚的女子,别说京城了,就是整个韶国又有谁家敢娶?   就算不能和心爱之人相守,她也不会轻易屈从,让顾长青的算盘打得太称心如意。   然而她还是太低估了顾长青。   只见顾长青沉吟片刻,忽然冷笑道:“就算余清退婚,你以为我就没有别的办法么?”   他拂袖起身,不屑的哼了一下。“你现在这样,和那个妓女的儿子倒是般配得很。”   顾流觞想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谁。   “余逍此时也是炙手可热,你这样就不怕开罪他?”   “他哥哥拣剩下的,给他都算抬举了。我再去请一道圣旨,谁又敢说半句不是?”顾长青冷酷的笑,“你就等着远嫁边关吧,如今翅膀硬了,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你活不活得下去!”   ? ☆、毒酒 ?  派去取酒的人还没回来,梅夫人就推说身上不适,又记挂幼子,想先行回去。   她一贯如此,崔广胜也没怎么挽留,派了队亲卫护送着回府了。   过了一会儿,青梅酒便呈了上来,揭开坛封,香气四溢。除却酒香之外,还有一种清醇甜蜜的梅子香味,倒是别有风味。   崔广胜挥退侍者,亲自拿过酒杯倒了一杯,递给沈离央。   “来,尝尝你嫂子的手艺。”   沈离央接过那个青铜酒杯,晃了晃杯中的酒液,那色泽透明,鲜艳得甚至有些妖冶。   “多谢大哥,多谢嫂子。青梅竹马故人情,这酒现在喝,就再合适不过了。”   “呵呵。”崔广胜笑了笑,目光游移了一下,然后停留在她端着酒的右手上。   沈离央把酒放到唇边,似要倒入口中,又忽然顿住。   “我想起,二哥也请我喝过一坛酒,那是一个喜欢他的女孩子酿的,名字叫海珠,大哥还记得么?”   崔广胜摸了摸下巴,似在努力回想。“本来不记得,不过被你一说倒是有点印象。”   “是吗?我还以为你应该印象深刻呢。”   “我每日忙得焦头烂额的,哪会记得这些琐事。”   “噢。”沈离央仍旧握着酒杯,在手中轻轻转动。既不喝,也不放下。“嫂子一番心意,大哥怎么不喝?”   “我方才在底下被灌了许多,再喝就真要醉了。”崔广胜摸了摸自己的短须,可能是剪得太短了,有些扎手。   “大哥你知道吗?你每次对我说谎的时候,就会下意识的摸下巴。”沈离央晃了晃杯中酒液,微醉的眼中透着清醒。“今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是吗?可能是晨间刮胡子时弄破了皮,有些痒。”   沈离央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他,嘴角渐渐浮现起一个凄凉的笑。   “这酒里有毒,对吗?”   崔广胜脸色微变,瞧了刘桂香一眼,刘桂香也是满脸惊恐茫然。   “你大嫂亲手酿的酒,怎么可能会有毒呢?”   刘桂香也忙道:“是啊,妹妹怕是多心了。”   “你们知我认杯,又知道我为什么每次都要认自己的杯子吗?”沈离央扯了扯嘴角,“因为我既多疑又怕死,在杯底镀了一层银,遇毒则变黑,就像这样。”   崔广胜的脸上终于显出一丝心虚,但他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很快反应过来,侧身怒问刘桂香:“你不是说这酒是你亲自酿的,没有经过他人之手,这又是怎么回事?”   刘桂香满面惊惶,她还没说话,沈离央却开口了。   “够了。我从来没有想过,你我之间,也有需要做戏的时候。”沈离央站起来,用力闭了闭眼,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她对崔广胜太熟悉了,熟悉他说谎的样子,心虚的样子,动了杀心的样子。两个人亲得就像是一个人一样,又是怎么会走到今天这种地步的呢?   沈离央哽咽着,把杯子放到唇边,仰头一饮而尽。   “妹妹!”刘桂香见状大骇,要去阻止已经来不及。而崔广胜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沈离央捂着已经开始灼痛的脏腑,艰难的挪动步子,走到栏杆边上。冷冽的江风迎面吹来,刮得人满面生疼。   “我只想知道,二哥三哥的死,是不是都和你有关?”   见崔广胜低头不言,沈离央的心里一片冰凉。可笑她从来不轻信,却还是落得这众叛亲离的下场。   眼前景物恍惚,她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些穷困潦倒露宿街头的夜晚。他背着她在河边走着,月光那么凉,影子那么长。好像永远没有尽头,永远不会分开。   “我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现在还给你。二十年风风雨雨相依为命,就此,两清吧。”   说罢,沈离央纵身一跃,落入了流花江中。被湍急的江水一卷,瞬间不见了踪影。   崔广胜猛的站起来,又重重跌坐在椅子上。一直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终于也是泛起了些水光。   “我也给过你机会的,可你为什么要三番两次为了那个女人欺瞒我!”他一拳砸在桌子上,坐在那里一直颤抖着,瞬间像是老了十岁。   早年生活的艰辛让他少年老成,心也冷硬如铁。对他来说,兄弟不过是用来相互利用的,娇妻爱妾,也只是像件漂亮衣服一样,用来撑撑场面。能够真正与他同患难共富贵的,始终只有这个一起长大的妹妹。   他崔广胜的妹妹,爱男人也好,爱女人也罢,可是她带着那个女人来到自己面前,还紧紧牵着她的手,眼睛全是她。甚至后来还为了她忤逆欺瞒自己,这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   爱愈深刻,恨就愈加深切。   高台下的众人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也听见了方才落水的动静,引发了一阵喧哗。   刘桂香满头冷汗的过来拉着崔广胜的袖子,“天王,现下可怎么办?”   崔广胜抬头,冷冷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赶紧救人了。”   刘桂香连连点头,转身正要去喊人,就听崔广胜凉凉开口。   “听说你弟弟因为上回的事,现在已经成了个废人了?”   刘桂香脸色一白。   刘宝金挨了中秋夜那顿板子,身上的伤情倒是没大碍,只是在某方面留下了难以启齿的病症——成了个无法生育的废人。   “因此而怀恨在心,下毒谋害叶王,这个理由够不够充分?”崔广胜凉薄的瞥了她一眼,“你和你弟弟,自己选一个吧。”   刘桂香闻言脚下一软,竟是昏了过去。她的确是因为那件事怀恨在心,所以暗中派人为萧凌云私设陵寝,再嫁祸到沈离央头上,蓄意让他二人兄妹不合,没想到却引火烧身。当真是弄巧成拙,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   黑暗,无边的黑暗。   在冰冷和灼烧的反复煎熬间沉沉浮浮,感觉自己深陷在一片泥泞般的梦境中,被张牙舞爪的藤蔓纠缠着,无法脱离,无法醒来。   原来死,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吗?   沈离央不断挣扎着,直到所有的力气消失殆尽,像火把燃烧到了尽头,只留下一点火星,只需要一丝风或者一滴水,就能够把她击溃。   她张开双臂,正准备沉睡,眼前忽然浮现一张明丽的面容。   “你若敢死,我定再觅良人,过得幸福美满,让你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生。”   沈离央苦笑,我如今还没死,你不是也已经不要我了吗?   眼前的人一转身,却是披上了一身大红的嫁衣,依偎在那个玉树临风的男子怀中。   “我真正爱的人,是清哥哥……除了那个随口编造的名字,你又知道我几分?”   是啊,他是世家公子,我是乡野贱民,烂命一条。如今连大哥都抛弃我了,又拿什么去和他比呢?   往事一件件浮现起来,沈离央只觉心如刀割。她感觉自己的眼眶干涸,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了。   安静的雅间内,两个女子站在床边,默默看着床上面白如纸的人。   阿曼看着沈离央眼角不断渗出的泪水,疑惑的问:“主人,她怎么一点知觉都没有,却还在哭呢?”   “弱者除了哭,还能做什么?”莎蓝淡淡说着,拿出一块手帕轻轻将她的眼泪拭干。   “您既然知道那个人要害她,为什么不早些提醒她呢?”阿曼忧愁的探了探沈离央的脉搏,“也亏是她运气好,灌进的江水把毒释了些出来,不然这条命可就交待了。”   “提醒她也不见得有用啊。”莎蓝目光通透,轻轻笑。   “更何况,我就是要等她众叛亲离,一无所有,才能一心一意的为我所用。”   ? ☆、合作 ?  “主人,还是那样,送去的饭菜一口都没动。”   “嗯。”莎蓝怀抱着一只通体纯白的波斯猫,正专心致志的在喂它喝水。“其他呢,可有什么异样?”   “没有,还是那样一动也不动的坐在墙边,跟个死人一样。”   自从那日醒来以后,沈离央就一直采取着不合作也不抵抗的态度,每天就像个雕塑一样坐在墙边。要不是之前灌了许多珍贵药材做底子,现在恐怕早就虚弱致死了。   莎蓝在那猫头顶柔顺的毛上亲了一口,猫儿发出了享受的喵呜声,乖巧的从她怀里跳下地面。   “走吧,去看看她。”   空旷的房间里几乎什么也没有,只有窗边挂着一个风铃,随着微风吹过叮叮当当的响着,清脆悦耳。   莎蓝轻挪脚步,走到墙角那个瘦削的背影旁。   沈离央仿佛没有察觉她的走近一样,仍是一动不动的坐着,眼里像是贮着一潭死水,无论多大的风浪也激不起一丝涟漪。   “现在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沈离央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那我就先说好消息来高兴一下吧。” 莎蓝早预料到她这样的反应,自顾自的玩着自己新染的指甲。“你那个义兄,死了。”   沈离央的睫毛轻轻抖了抖。   莎蓝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她惨白的脸色,“你不想知道是谁做的吗?”   等不到询问,莎蓝耸了耸肩,道:“是那位梅夫人。听说是收了朝廷的好处,又有人说她其实是萧凌云的人……事发后不知所踪,也无从对质,总之是计划精妙,手段一流。”   沈离央木然坐着,眼神愈发空洞,好像越过了墙壁,看见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莎蓝知道她这是在逃避,逃避所有,然后等死,可她又哪能让她轻易如愿。   “还有一个坏消息,想必你也一定很感兴趣。那就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位顾小姐就要出嫁了,你猜新郎是谁?”   她的声音轻松愉悦,好像正在说着什么有趣的事,却刺得沈离央的耳膜一阵生疼。   “是余家二公子,余逍,想必你对这个名字也不陌生。”不知为什么,莎蓝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不过那也只是转瞬即逝的。   她心里不痛快,于是说出来的话也就更加刻薄残忍。“听说这位二公子可不像他哥哥那么的怜香惜玉,边境又荒芜苦寒,也不知道娇弱的官家小姐受不受的住?……哦,对了,沈将军你中毒身死的消息大概也已经传遍了,想起往日情谊,她应该还会为你掉几滴眼泪吧?”   满意的看到沈离央死水一样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些情绪,阴沉而冷酷,就像是一只负伤垂死的兽扬起了它的爪子。   “你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什么要救我?”   莎蓝伸手将那个晃动的风铃摘了下来,漫不经心的说:“我们见过的。”   “我当然记得,一次在骧城,一次是在肃城,可这绝对不是你救我的理由。”   “嗯哼,我可是很喜欢你呢……”莎蓝闷闷的笑,故意用手去摸她的脸颊。“那会儿我特地去留城看你,还送了你一份礼物,可是你似乎不太领情。”   “什么时候的事?”沈离央皱眉,脑海中忽然浮现了一个情景,弹着琵琶的魅惑女子,似乎是叫……清月?也正是那天,在迷香的作用下,她第一次知道了自己觊觎已久的那双唇是什么滋味……   沈离央看着眼前这个异邦女子,心里有些无语。看来北蛮果真是民风开放,听说他们的上层阶级比韶国贵族还要生活放浪,府中养着众多美貌的男女做宠,有时还会相互赠送,以此为趣。   “在想什么?”莎蓝察觉到她突如其来的厌恶,有些好笑,“虽然我是有不少情人,可暂时还没打算把你纳入那个范畴。”她的手恶意的在她干涩的嘴唇上划过,“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也是乐意至极的。”   沈离央嫌恶的躲了躲,冷冷的说:“如今我义……天王不在了,幼王年纪尚小,群龙无首,你是想利用我来控制安乐军,对吧?”   “果然聪明,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你为何不去找煦王?难道他还比不过我一个死人不成?”   “你我都明白,若是煦王真有取而代之之心,又哪还活得到现在?”   沈离央沉默了一阵,问:“你想要什么?”   “我可以帮你夺回一切,助你登上皇位,只是事成之后,韶国需对北炎称臣,也就是成为我族的附属国。”   炎即北蛮的国名,只是韶国人出于轻视,一直称之为北方蛮族。   而附属国是什么概念?任人践踏,毫无尊严。只要稍微有点骨气的人都不会答应这样的要求,可是如今的沈离央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满口生民大义的沈离央了——所谓正义,于上是阴谋和权术,于下则更是赤裸裸的掠夺,一直在傻傻坚持着的,似乎只有她一个。   “我可以答应你,不过夺位并非易事,仅凭一面之词,我要怎么相信你有那个能力帮我?”   “你该不会以为我在韶国直出直入这么多回,甚至在天王的眼皮底下把人救走,靠的都是运气吧?”莎蓝放声大笑,“我族用了十年的时间,在韶国布下了无数的暗桩,若不是北关实在难以攻破,整个韶国早已是我的囊中之物,又何须等到现在?”   沈离央眉间的褶皱随着她的话而越来越深,最后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惊愕。   “你究竟是谁?”   莎蓝扬眉,周身似笼罩了一层光芒,展露与生俱来的矜傲。   “弧乃北炎国主,塔莎。”   ——————————————   北关大帐。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站在帐中,低头絮絮叨叨的说了半天,一抬头,却发现书案后的人手托着腮,两眼紧闭,已然睡着了。   那军官不由的冷汗直冒。他忽然明白为什么会轮到自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来当这送亲的先行使了……要是得罪了眼前这位,他就是一刀把自己砍了,也无处喊冤。   纠结了半天,皇命在身的使命感到底还是战胜了恐惧。他小声开口:“将军,你在听吗?”   在北关,有资格被称为将军的,也就只有一个人……连最凶悍的北蛮人都害怕的杀神,龙骧军统帅,余逍。   余逍缓缓抬起头来,打了个呵欠,顺手拨开额上垂落的碎发,露出了清秀至极的一张脸。   不不不……军官连忙错开目光,在心中纠正自己。余将军是大韶最有男子气概的人,怎么可以用清秀来形容呢?应该是清俊,清俊才对。   “你刚才说到哪儿了?”   “下官……下官刚才说到,三天以后送亲的车队就会抵达,届时依照礼制,将军应当率人前去迎接。”   “让我专程去接?”余逍挑了挑眉,“门都没有。”   “这……这毕竟是圣上御旨赐的婚……”   “那又怎样?”余逍又打了个呵欠,看来是困得狠了,一片泪眼朦胧。“余清最是以貌取人,被他退了婚的女人,一定是丑得惊世骇俗了,见了岂不是让本将军倒胃口?”   “将军说笑了。”军官心想,这顾家小姐被退婚虽是一桩丑闻,可这名门闺秀,好不好看不知道,总不至于丑吧?   “那成亲诸礼的事,将军是否已经安排妥了?”   余逍斜了他一眼,慢慢的说:“我发现,你的话有点多哦。”   留下这女人就已经是让步了,还要让自己和她成亲拜堂?笑话!   “是是是……”军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想起一路上听说的关于这位将军乖张暴戾的事迹,恨不得转身拔腿就跑。   “那下官就先告退了。”   “不送。”   余逍伸了个懒腰,忽然想起,给这位新婚妻子安置的新居还没定名呢。他随手拿过一枝笔,在纸上落下三个字,金丝居。   嗯哼,希望这位丑似无盐的顾小姐能当一只金丝雀,乖乖待在笼子里,千万别给自己找什么麻烦才好。   ? ☆、上位 ?  沈离央秘密回到留城,很快就在一干心腹的拥护下重新夺回了自己的兵权。之后迅速与柳开阳取得联系,联手稳定了混乱的局势,一同以幼王崔若麒之名号令天下。   天王的死无疑令所有信仰安乐军的人都感受到了痛苦,在痛苦之外,更多的是恐慌。近神的天王是那样的尊贵不容亵渎,怎么可能那么轻易被刺杀呢?他们发疯似的寻找罪魁祸首梅氏和她的儿子,发誓要为天王报仇。   而在沈离央出现之后,一种说法又悄然流行起来——天上的神灵想要倾听人间的疾苦,于是召回了天王。可是神灵又怕人世的起义斗争没有人领导,所以就把天王的妹妹放回来了。   不管这些传言的出处为何,对于那些正处于彷徨状态的义军将士来说,这无疑引导着他们应该追随的方向。   等到这段风波过去,凭借着天王义妹的身份,加上死而复生的传奇色彩,沈离央俨然成为了义军实际上真正的领袖。   在骧城,柳开阳给了沈离央一个紧紧的拥抱,在她耳边不断重复着:“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他握拳愤愤的说:“那毒妇因是若麒的生母,只能饶她一命。刘氏的其余人等,我都一一揪出来收拾了。”   沈离央指着那流花江,笑容比江水还要寒凉。   她说:“四哥,你当真以为要我命的,就只是那刘氏吗?”   往事不堪回首,就随着滚滚的江水流逝吧。   ——————————————   屋内熏香的味道浓重得令人头晕,塔莎正半躺在洁白的羊绒地毯上,享受着数名侍女的按摩。   “其实我有件事情不太明白。”沈离央刚下朝回来,闲闲的倚在门边看着她。   这些侍女都是北蛮人,听不懂韶语,所以她们可以随心所欲的用韶语交流。   “你在韶国待得这么悠闲自得,难道就不怕自己那边出什么事么?”   塔莎轻轻挥了挥手,侍女们便把一张毛毯小心的盖在她抹了香露的裸背上,然后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如果你过来把她们没做完的事做了,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塔莎慵懒的翻身过来,朝她眨了眨眼。   “好啊。”沈离央走过去,掀开那张毯子,真的有模有样的给她推拿起来。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沈离央已经充分见识了这位女王陛下奢靡轻浮。换作以前她可能会反感,可是对于如今的她来说,这些都只不过是一种趣味。   “嗯。”塔莎满意的轻哼了一声,“这个秘密就是我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双生妹妹,不过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她可以代替我做所有的事情,当然包括在我外出时假扮成我的样子。”   “你倒是省事。”沈离央的手在她白皙的脊背上划过,极轻且慢,就像是情人之间的调情。眼前美人玉体横陈,香艳无比,可是在她的心里却激不起半分的涟漪。   直到此时,沈离央才悲哀的发现,就算这颗心已经被伤透,也还是牢牢的打着那个人的印记。   可是,你不是说他爱你么?为什么又能眼睁睁的看着你嫁给别人?   “在想那位顾小姐?”塔莎看着沈离央痛苦中夹杂着懊恼的神情,笃定的说。   “没有。”   “没有?”塔莎转身过来,大方的展露自己美好的身体。“那你告诉我,是她好看还是我好看?”   沈离央不自然的别过脸,将毛毯扔回她身上,径自起身在椅子上坐下了。   塔莎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样,愉悦的披上自己的衣服。   “你心里一定想现在就赶到边关去,把她抢回来吧?”   “我说过,我对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没有兴趣。”沈离央拿了桌上的茶壶,一倒出来才发现那不是茶,而是雪白的牛乳。   “你难道不想把她抢到手,再狠狠的抛弃,让她也尝尝被背叛的滋味?”   这女人,果然什么事都知道。   “我当然想。”沈离央从一旁的碟子里取了半勺糖放进杯中,动作悠然自得。   “只是与我现在所拥有的东西相比,那就像是加在牛乳中的糖一样,不过是调味品。”   塔莎愣了一下,随即开心的笑了起来。“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有趣。”   “听说前线的战况很顺利,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攻到皇城边上了。”   “这都是托陛下您的福。”沈离央略微嘲讽的勾了勾唇角。这一路顺风顺水,一城拔过一城,可见她暗中埋伏下的那些人没少出力。   “眼下这境况,顾长青那只老狐狸应该也沉不住气了。我猜……现在召回龙骧军的诏书,大概已经在路上了吧。到时我大炎数十万铁骑便可从北关长驱直入,正好来个里外夹击。”   见塔莎说得眉飞色舞,沈离央的心中不知为何有些不适。但也只是附和的笑着。   塔莎没有猜错,形势的骤然改变早已让顾长青察觉到了端倪。   只不过,北炎人花费多年埋下的内应,一环扣着一环相互掩护,又岂是一时就能发现得了的?   顾长青这种人最是惜命,很快就逼迫韶帝写了一道召回龙骧军的诏书连同兵符一起,命使者火速送往北关。   此时此刻这些东西,正摊在余逍的案上。   余逍漠然看着使者站在自己的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而自己的心,早就被这边关的风吹得像石头一样冷硬了。   “将军,那些叛军就快攻到京城了,您可千万不能见死不救啊!”   “京里的境况,很糟糕么?”余逍摸着自己的薄唇,饶有兴趣的问。   “京都以南诸地接连失守,频传噩耗,京中自然也是人心惶惶,随处可闻哀哭之声。全城戒严,往日繁华之景不再,一片萧条……”   使者动情的说到一半,忽然闭上了嘴,因为他看到这位年轻的将军,韶国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竟然在笑。   余逍笑得凉薄至极,慢条斯理的说:“真想看看那些恶心的贵族现在抱头鼠窜的样子,一定非常有趣。”   “你……”使者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惊讶的张大了自己的嘴巴。“你难道是想抗旨?”   “不不不,我怎么敢抗旨呢?”余逍示意他不必紧张,“只不过,你可知道,北面现在有多少蛮族大军正在虎视眈眈?我入京救驾了,边城老百姓们的安危又有谁来负责?”   使者的脸上露出了见鬼似的神情,小声嘀咕道:“那些区区贱民的性命,又怎可与天家安危相提并论?”   边城地带贫困苦寒,居住的都是些从南边迁来开荒的人,身份当然不能与京里那些锦衣玉食的贵族相比。   余逍嗤的笑了一声,耸耸肩。“当初秦桧设计召回岳飞,是用了多少道金牌来着?”   “十二道……”   “嗯,那你就回去告诉顾大人,起码也要拿出十二道诏书的诚意来。”   使者哑口无言,他当然不敢那样前去复命——这不是明摆着骂顾长青是个如秦桧一样遗臭万年的奸臣吗?   “大人,顾大人怎么说也是您的岳父,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何必说得这么绝呢?”   “你不提我都忘了。”想起那门可笑的婚事,余逍的脸色更是难看。   与他预想的不同,那位顾小姐来了以后,倒是安分得很。对于自己刻意的冷落,既没有来哭闹,也没有嚷着要回京,终日就安安静静待在居处,简直快让他忘了这个人的存在了。   莫非真的丑得不敢见人,还是说有什么隐疾?   随便用几句话打发了使者,余逍偏头望着窗外高飞的雁群,冷笑。   诏书已经来了,恐怕余府的家书也快了吧?   他不忌惮顾长青,可是却不得不听从余家那群坐享其成的酒囊饭袋——只因为他们的手里,掌握着一个足以让他身败名裂的秘密。   ? ☆、夜宿 ?  天色才刚暗下去,内城就连个人影也看不见了。   边关的生活其实非常无聊,每天单调重复。也不像城里有什么消遣的去处,只有一望无际的大漠,还有一年四季都不停歇的大风,惹人心烦。   有时甚至希望北蛮人打过来才好,那样至少可以有一点特别的事情做。比如杀戮,掠夺,虐待俘虏,或者驯养一个张牙舞爪的蛮族少女……   余逍逆风走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忽然发觉,虽然自己身上没有什么一点像余家人,只有这自私凉薄真是独出余家一脉。   就像她那个绝情的父亲。   没错,余逍,名震天下的余大将军,不是“他”,而是“她”。   定国公府世代领受皇恩,奉命镇守北关。到了如今这一代,偏偏就只得余清这么个体弱多病的儿子。余清的母亲是个公主,正宗的金枝玉叶,当然不愿意自己的爱子去边关受苦。于是在得知自己的丈夫在外面和一个烟花女子有了孩子时,这位公主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大度。   即便后来知道那其实是个女儿,也丝毫无损她的计划。   ……余逍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母亲像平常一样唱歌哄她睡着,然后关门走了出去。小小的她躲在门缝边,看到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在一群黑衣侍卫的簇拥下闯了进来。   她听见温柔善良的母亲说,“我答应你,只要逍儿能够活下去。”然后接过了一杯毒酒,毫不犹豫的喝了下去。   然后……所有知道她的存在的人都被杀死了,包括那群负责杀人的死士,也一一服毒自尽。   她悄悄的躲回了床上,假装不知道这一切,假装不知道母亲的突然“失踪”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那个狠心的男人为什么突然要把她接回去。   她只知道,自己的生命是用一个母亲最为卑微的妥协换来的,所以连死也不能够。只能活下去,接受这畸形的命运。   漫无目的的走了一阵,眼前一处宅院看着却极为陌生。   余逍走到近处,正待仔细看那上方的匾额,门前一左一右两名侍卫就已经躬身打开门,恭敬的候在一旁。   余逍不自然的干咳了一声,她这才想起,这不就是修给那位顾小姐住的金丝居,也即是……她的婚房。   眼下门都开了,掉头就走也不太好。余逍便板起了脸,若无其事的走了进去。   她这突然来到,把宅子里的下人们都吓了一跳。不一会儿,就在前厅排成了两列长队,齐声道:“将军大人万安。”   “怎么这么慢?”余逍吹了吹茶盏里的浮叶,冷冷的睥了他们一眼,“现下还未入夜,你们就已经疏懒至此了?”   她心知这些人怕是见她从不涉足来此,便觉得这位新夫人不受宠,可以怠慢。   管家战战兢兢的回话:“是夫人吩咐我们不必伺候的。”   “哦?夫人呢?”   “夫人……夫人已经歇下了。”   余逍点点头,抬脚正要往里屋走,一个大丫鬟却神色不自然的拦在她的面前,支支吾吾的说:“夫人已经歇下了,大人您看是不是……”   余逍淡淡扫了她一眼,脸色不善。“难道我在自己府里歇息,还需要征得谁的同意吗?”   那丫鬟连忙摇头,讪讪的退下了。   余逍本来的确是想歇在客房的,被这一拦反而觉得古怪,索性直接推门进了主屋。   才走进去,就闻到了满屋的酒味。   余逍算是明白刚才那丫鬟为什么要拦着自己了。她掀帘走到里间,一眼就看到一个纤瘦的背影,云鬓散乱的醉倒在桌上,地上还放着好几个酒坛。   为了时刻保持清醒,余逍从来是不沾酒的,不过她也知道,这边城的酒可都是十足十的烈酒,是那些五大三粗的大汉们喝来御寒的。一个娇弱女子一口气喝了这么多,不醉死才怪。   余逍把拦路的酒坛子踢到一边,几步走过去,伸手捏起她的下巴,肆无忌惮的仔细端详。   奇怪,莫不是自己待在边关多年没见到女人,竟觉得这顾家小姐生得极为好看?   对了,这顾小姐叫什么名字来着?   也不怨她不记得,连赐婚的圣旨她都没细看,更别说记住一个名字了。   余逍收回手,在房里走了一圈。好不容易找到一本前朝古籍的抄本,抄本的扉页上写着一行字:赠予流觞。   流觞……顾流觞,这便是你的名字么?   余逍回到桌前,想着春寒料峭,趴在桌子上睡觉也得着凉,便轻咳了一下,试探的唤:“顾……流觞?”   听到这声唤,本来醉得毫无意识的顾流觞却半睁了迷离的醉眼,迷离又清澈,就像一只突然撞进怀里的小鹿。   余逍不自然的错开目光,声音不觉也柔和了一些。   “这儿冷,我扶你到床上睡吧。”   顾流觞犹自怔怔的看着她,对她的碰触却表现出了强烈的抵触。   两人纠缠间,顾流觞的手碰到了余逍身上冰冷的甲衣,忽然间就停止了挣扎。   余逍心下奇怪,也停下动作。抬头却发现眼前这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女人毫无征兆的哭了起来。泪水汇聚在眼眶,像是一泓秋水,然后不断不断的流下。   顾流觞的手颤抖着抚过她的眉眼,一寸一寸,似乎在确认什么。   “将军,你是真的吗?”   余逍不知道在她的眼里自己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影像,还以为是因为自己之前的冷落,以致她伤心至此。   “嗯。”   余逍再次伸手,发现她这次却乖觉得很。顺利的将她打横抱起,轻轻放到了床上。   顾流觞平躺在床上,倒是不再哭了,只定定的注视着她,安静得就像是……就像是草原上最温顺的绵羊。   本来准备转身的余逍忽然顿住了。她承认自己本来就不是什么克己守礼的好人,况且现在是在自己的地盘上,一个名义上属于自己的女人在那里,弱得毫无还手之力……还有什么比这更引人犯罪呢?   余逍翻身上床,毫不耽搁的探到身侧,慢慢的解起了她的襟扣。   这身柔滑的锦缎让她不由的想起了当年那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呵,金枝玉叶,那些公子小姐们的命,就注定要比别人高贵么?   不出意料的,准备掀开外衣的手被捉住了。一股极轻的力道牵引着她的手,却来到了那温热……绵软的心口。   余逍听见她呓语般开口,就像是在对情人撒娇一样:“我这里好疼。”   这位置实在太过暧昧,所以余逍又误会了。   “你是在邀请我吗?”   余逍轻笑着,低头啄上那洁白细长的颈项。   因为她的动作,怀里的人被迫仰起了头,呜咽着呢喃:“沈离央……你这个骗子……说好了……说好了不许死的……你这个大骗子……”   余逍浑身一震,简直是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否则的话,这堂堂的太尉府上的小姐,又怎会和那叛军首领有了奸情?   ? ☆、前奏 ?  顾流觞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留城的将军府。那个人身上的铠甲冰凉,独属于她的怀抱却是那样温暖。   她说,我上回说的都不是真的,我只是害怕,害怕如果我再不回去的话,我父亲会和天王一起对你下手。   她说,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是我不信。你亲口答应不会丢下我的,怎么可能反悔?   她说,我心里从来就只有你,没有别人。   那个愿意熬夜为她抄一整本书,每日从城东奔波到城西只为和她一起用膳的人,微笑着点点头,说: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梦境太过美好,以致醒来的那一刻她的嘴角还带着微笑,直到一偏头,看见坐在不远处椅子上的陌生男子时,笑容才冻结在了脸上。   顾流觞匆忙低头查看自己的衣物,还好,虽然凌乱却还是完整的。   心稍定下来,她忍着宿醉的不适,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屋内的人。能够通过层层守卫,这样大摇大摆坐在她房中的,显然不是什么贼人,而是她那位素未谋面的新婚夫婿。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个人,顾流觞感觉到了无形的压迫感。她有一种直觉,眼前这个看起来温文俊秀的人,或许要比那些盛气凌人的纨绔子弟更加危险。   “早安,夫人。”余逍手执一卷书,正神情专注的翻动着,却仿佛对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了如指掌。   “见过余将军。”   余逍放下了书,有些不满的挑眉,“依礼,你似乎该称我一句……夫君吧?”   顾流觞的脸色变了变。她连将军都不愿意唤,更别说夫君这样的称呼了。   幸好余逍好像也不执着于这个问题,只深深看了她一眼,便站起身朝外走去。   余逍才一出去,便有人进来替顾流觞梳洗更衣。顾流觞故意拖了小半个时辰,期盼她等得不耐烦自行离去,谁知一开门,就看见她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正饶有兴致的逗弄着笼子里的一只红绿相间的鹦鹉。   余逍瞥了顾流觞一眼,知她是厌烦自己,素衣素服,脂粉未施,衬得那本就白皙的肌肤几近透明。也没说什么,只淡淡道:“好了?一道去用早膳吧。”   说完,余逍便径直往饭厅走去。顾流觞虽不情愿,也不会傻到在这种事上惹她不快,便也跟着去了。   今日准备的早膳异常丰盛,光甜品就有四道,桂圆红枣枸杞,甚至还用药材炖了鸡汤。   顾流觞看见这些东西,想起方才自己让丫鬟们把被褥拿去换洗时,她们偷笑的表情,一时有些尴尬。   相比之下余逍就镇定多了。自从昨夜无意中知道了顾流觞的秘密,她忽然觉得有个挂名的妻子未必是坏事,反而对于她隐藏自己的身份有所帮助。   “我听他们说,你每日吃得比院子里那只八哥还少。”余逍说着,亲自盛了一碗黄澄澄的鸡汤放到顾流觞面前。见她不接,故意轻佻的低声抱怨:“我说昨夜……压着怎么硌得慌。”   顾流觞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知道她没动自己,可是一想到自己和一个陌生男子同床共枕了一夜,就恶心得胃里翻江倒海。   看着顾流觞的表情变化,余逍不由觉得更加愉悦。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放到顾流觞的嘴边,温声道:“乖,张嘴。”   动作亲密得仿佛真的是一对恩爱至极的夫妻。   顾流觞像个雕塑一样一动不动,一副要杀要剜悉听尊便的样子。她本就已心如死灰,不过凭着最后一丝希望苟延残喘。要是真到了无法保全自己的境地,她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自尽。   僵持了一会儿,余逍若无其事的把勺子放下。“你是顾大人的千金,我自然会让着你。不过呢,你最好也听话一点,否则我可不敢保证,你那几个陪嫁来的丫鬟,会不会有什么事……”   她刻意作出轻浮的样子恐吓她:“顾小姐冰雪聪明,该不会不知道这边荒苦寒之地的民风如何吧?”   顾流觞气得发抖,暗道这余家的人果然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轻狂霸道,蛮横无理。那几个丫鬟从小就跟在她身边服侍,亲厚非比寻常,她还想着寻个机会给她们去了奴籍送回京去,别在这耽误了。没想到这堂堂一个世家公子,边军统帅,竟卑鄙到拿这个来威胁她!   余逍欣赏着她凌厉得就像是要杀人的眼神,又夹了个甜枣过去。这次顾流觞敛了神色,低头默默吃了。   余逍却突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她想起从前也曾有过一只不肯吃饭的小猫,最后自己是忍着被挠了数道血痕的痛楚,掐着脖子喂下去的……想想就让人兴奋得全身发抖。相比起来,这名门闺秀果然是了无生趣,乏味非常。   余逍直起身,用茶漱了口,披上外袍,漫不经心的说:“这两天把东西收拾一下,京城那边告了急,我们不日就要回朝了。”   顾流觞听了,不由的一惊。她在这宅子里,讯息几乎完全封闭,也不知道外头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余逍低头系着外袍的搭扣,随口抱怨着:“朝中净是一群废物,竟被一帮乌合之众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亏得那贼首还是个女将。”   顾流觞只觉心脏狂跳,声音也在发抖。“难道除了那安乐军外,又多了另一拨叛军不成?”   “夫人不知道么?自从崔广胜死后,安乐军就今非昔比了。如今是他那义妹掌权,反贼们也不拜天王,改拜叶王了。”   说完,余逍抖了抖袖子,直接走了出去,假装没有看见身后人瞬间落了满面的泪水。   正当龙骧军开始筹备起回朝时,义军这边也是一片如火如荼。   沈离央正在议事厅和众将一同研究作战事宜,忽然一个侍卫匆匆进来。   “我们正在商议要事,有什么事待会再报。”   那侍卫却不退下,一脸为难的说:“禀叶王殿下,幼王高烧不退,一直吵着要见您,卑职们实在是劝不住了。”   “没听见我说什么吗?”沈离央冷冷道,“出去!”   众人都僵立在原地,暗自想这叶王恐怕是因为刘氏一族谋害自己的缘故,对这幼王也不亲近了。幼王身份虽然尊贵,可如今母家失势,将来会不会被废还未可知。他们都是聪明人,当然知道选择闭口不言才是上策。   过了一会儿,外头传来一阵喧哗,沈离央语声一顿,眯了眯眼,正要发作,一个小小的人影就冲了进来扑到她怀里。   崔若麒果真发着高烧,一张粉糯的小脸烧得通红,脸上还挂着几滴泪。   “姑姑姑姑,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沈离央一手把他托起来放到旁边的椅子上,脸色仍是冷淡。   “姑姑忙,你喝了药要好好休息才是,别出来乱跑。”   说完她又冷着脸去瞧匆匆跟着跑来的几个侍卫,“你们是怎么当差的?”   崔若麒急得去扯她的袖子,连声说:“是我让他们放我出来的。”他小心翼翼的说:“姑姑,你是不是不喜欢若麒了?”   “哪里有这种事?”   “他们说,是因为我舅舅做了错事,姑姑才不喜欢我的。”崔若麒毕竟年纪小,不懂得察言观色,也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你记住,你姓崔,不姓刘,姑姑不会连这都分不清。而且,你是天王之子,所有义军将士都会爱戴你的父亲一样爱戴你,姑姑自然也不例外。”   崔若麒自然不懂得这种爱与从前她对自己的关爱有什么区别,只知道最在意的姑姑没有不喜欢自己。顿时心满意足,也不闹腾了。   沈离央又哄了一会儿,崔若麒本就头晕发热,很快睡着了。   沈离央便命人将他送回去,这才转身看向底下跪着瑟瑟发抖的一群人,目光比冬日里的寒潭还要更冷。   “幼王身边随侍一干人等,巧施言语蛊惑幼王,各领杖责二十。如有下回,格杀勿论!”   ? ☆、水军 ?  阳春三月,正是万物复苏,草长莺飞的季节,也是行军打仗的好时节。   朝廷的军队节节败退,越来越暴露出多年的积弊,而义军在经历了短暂的混乱后,却是一路高歌猛进,正应证了哀兵必胜的道理。   转眼之间,大军已经迫近了国都。   当年太祖定都之时,必然也考虑过如何防范这种自南而起的叛乱,所以韶都之外有着两道防护。其一是一条长年泛滥,惊涛骇浪,难以安然渡过的悬江。其二则是蜿蜒曲折,橫亘东西的城墙。有了这双重防护,韶都就变得非常的难以攻破了。   这日,沈离央带着几个随行官员,正在江边检阅着准备出战的水军。   忽然察觉众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的望向了身后,沈离央回头一看,也是有些发怔。   只见塔莎穿了一件水红色镶边罗裙,头戴琉璃簪,从远处款款走来。她平素多着蛮族短小干练的服饰,如今忽然换作了韶国女子常见的打扮。却是别有一番明艳动人之美。   塔莎似乎毫不介意那些焦灼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大大方方的转了个圈,问沈离央:“好看吗?”   沈离央点点头,说:“很适合你。”   她的身材较之一般的韶国女子更为颀长丰腴,曲线表露也更大胆。那气质却又是端庄的,就像画中人一样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你们这边的衣服好看是好看,就是穿着太麻烦了,骑马走路也不方便。”   “地土文化不同,你不习惯也很正常。”   沈离央挥了挥手,示意那几个官员先行退下,自己和塔莎一起走到了主舰的舱室内。原以为塔莎来找自己一定是有什么要事相商,谁知她看着江面出了一会神,却问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你们韶人是不是都觉得那种弱不禁风的体态才是美?比如……顾小姐那样的。”   沈离央听了那个名字,以为她又在试探自己,便有些不耐烦。“我国素来以清瘦为美,有节食束腰之风尚。别说宫廷或者贵族世家,就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太胖了也会遭人嫌弃。”   沈离央知道北蛮人向来对韶国传统很是轻蔑,塔莎又贵为女王,一定会出言奚落,谁知她半句话也没说,脸上甚至有些郁郁的神色。   沈离央不由的一愣,正待再看时,她已经恢复了往常那副矜傲的模样。   “先前不是说我们的水军薄弱么?我看这些倒好得很。”   “这你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沈离央幽幽叹了口气,“曾经的睿王,你应当知道吧?现在这批水军的主力,就大多是他的旧部。”   说来也令人唏嘘,当初他们所有人都满足于眼前胜果,沉浸于对未来世界的幻想时,只有萧凌云预测到了现在的境况——陆路被封锁,只能从水路进发。在他和朝廷平叛的主力军较量的数年间,竟还在后方悄然办了一个造船厂,并编制了相当规模的水军,这无疑是极具有军事眼光的。   事已至此,沈离央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对崔广胜深信不疑的沈离央了。她也开始审视起当时萧凌云斥责崔广胜的那篇檄文,或许里面说的并非完全是子虚乌有,比如勾结朝中奸佞,以权谋私……   “萧将军?他是个天生的军事家,可惜权谋不足。”塔莎回忆了一下,毫不避讳的评价道。   “说起来,你为什么不选择和他合作,而要选择我?”   塔莎轻描淡写的说:“那类人野心太大,弱点太少,与之同谋还要提防被反咬一口。”   沈离央有些自嘲的说:“哦,这样说来,难道我的弱点就很多,让你这么放心?”   “你的弱点难道自己还不清楚?”塔莎微哂,“若不是发生了这些事,只怕你的志气早就被那些儿女情长消磨得一干二净了。”   沈离央笑笑,也不反驳。   她的确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从前就只想着偿还恩情,报答义兄和若雪的救命之恩。后来遇见顾流觞,又觉得只要能和顾流觞在一起,就算放下所拥有的全部也甘愿。直到现在才明白,应该做的不是抛下,而是争取,只有争取让自己变得更有力量,才能够把握住所珍视的东西。   再也不想仰人鼻息,再也不愿当弱者。   处理完事情后,沈离央就和塔莎一起回了城里。   一行人骑马走在街道上,走着走着,前方的路却被拥挤的人群堵住了。熙熙攘攘的人在前面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   沈离央眼尖,看到了人群中央站着十余个穿着义军军服的士兵,脸色顿时冷了几分。她翻身下马,走到马车侧旁对塔莎道:“前面好像出了什么事,我过去看看。”   “嗯。”   沈离央走到近前,果然是一队安乐军的士兵被围在里面,正和一群民众扭打着。士兵们人数少,虽然手持棍棒,却抵不过对方人多,有几个甚至都挂了彩。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叶王来了!”,人们显然没想到会连她都被惊动,顿时四散开去,争先恐后的跪在地上,眼里满是惊惧。   沈离央今日穿了一件藏青袍子,束发,腰佩紫玉带,显得气质阴郁低沉。不知不觉间,她也褪去了一身的张扬与天真烂漫,变成了自己曾经最厌恶的那个样子。   “怎么回事?”   “回禀叶王殿下,我等奉命征收药材,可是这间医馆明明有药,却不肯上交,还找来一帮暴民殴打我们。”   “哦?”沈离央眯了眯眼,目光在所有人的脸上逡巡而过。   “不是!那些药是姐姐帮大家治病用的,你们凭什么抢走?”   一个清脆的童声响起,只见那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刚说完就被大人拖回了怀里,紧紧捂住嘴巴,只那眼神里仍然写满了不甘和恨意。   那种眼神忽然让沈离央想起了很久以前,也有一家医馆,宁愿把药材烧掉都不愿给义军用。想到这,她的脸色又冷了几分。   沈离央转身,瞥见那医馆上悬着“祈愿堂”三个大字的牌匾,不由冷笑:“只顾着祈自己的愿,若是耽误了军机,我看你们又担不担负得起!”   她几步走进去,拉开那药柜一看,里面果真满满当当的全是分门别类的各种药材。   “来几个人,把这些全都收走。”   “是!”   那几个兵底气壮了,耀武扬威的拿了几个布袋进去装药,人们看在眼里,也敢怒不敢言。   等全部装完,准备要走时,沈离央才刚走出医馆的门,就感觉额上一疼,然后有什么粘粘的东西流了下来。伸手一摸,原来是个破掉的鸡蛋。   周围响起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扔鸡蛋的人很快就被揪了出来按在地上,正是方才出声的那个小女孩。   沈离央倒不觉得有多屈辱,再屈辱的事情她也经历过了。只是当众扔鸡蛋,无疑是一种极大的挑衅。若是轻饶,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叶王饶命,叶王饶命啊!”小女孩的父亲显然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做,也被吓愣了,跪在地上不断的磕头。   “绑起来,带走!”沈离央淡淡说完,一边拿帕子擦拭狼狈的额发,一边朝自己的马走去。   正当所有人都在为小女孩以后的命运叹息时,一个清润的女声突然在人群中响起:“住手!”   ? ☆、耳光 ?  沈离央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连日的操劳和大战将至的紧迫感让她变得异常暴躁。她不耐烦的转身,脱口而出:“大胆!”   话尾的音还未收完,就生生的顿住了。沈离央僵立在原地,脸上无数种表情交织,震惊,不解,愤怒,埋怨,最后定格成了深深的嘲讽。   “你终于肯见我了?”   眼前人,即便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挽了再普通不过的发簪,也遮不住那清白若雪凛冽如梅的气质。   魏若雪从人群中缓缓走出,语气平淡却掷地有声:“之前的事是乡亲们怜爱,不忍我平白受欺侮,才会动起手来。那些药材原是不值什么的,叶王若要追责,我愿一力承担,只求不要伤害无辜的人。”   “住口!”沈离央只觉得每一句话都刺痛了自己的耳膜。这样说来,那些人是为了保护她,而自己却成了带头欺侮她的人?   “为什么?”沈离央向前走了一步,浑身上下散发着压抑的怒气。   “此事因我而起,自然应该由我承担,与旁人无关。”   “住口,住口,住口!”沈离央红着眼,“你知道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魏若雪深深吸了口气,“志不同道不合,只能分道扬镳,我以为你能明白的。”   沈离央忽然大声的笑了起来,神态甚至有些癫狂。   是啊,她早该明白的。之所以连只字片语都没有留下,就是因为说出原由会比不说更伤人。   “你知不知道,当初为了找你,我把大半个韶国都翻过来了。你喜欢杏花,我就命人种了满城的杏花。旧居里你丢下的东西,我全都跟宝贝一样留着。不不不,你一定不想知道这些,因为那都只不过是垃圾,像我一样被你抛弃的垃圾。”   她用力闭了闭眼。“我其实早就明白的,只是从没想过,我们会变成今天这样。”   魏若雪忍着内心的悲凉,握紧拳头,任指甲深深陷进肉里。“我也从没想过,你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她永远也忘不了多年前那个雪夜,一个瘦弱的少女背着重伤的哥哥敲开了医馆的门。那个笑容温和,眼神清亮的少女,现在又去了哪里呢?   沈离央冷笑连连。   “那还真是对不起,你现在一定很后悔当初救了我吧?”她侧身指着身后高悬的“祈愿堂”三字,“所以在这里祈祷,希望我早日一命呜呼么?”   魏若雪全身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忽然扬起手,狠狠的打了她一个耳光。   沈离央白净的脸上瞬间现出五个鲜红的指印。她反射性的抓住了那只还未收回的纤纤素手,表情扭曲到狰狞:“你打我?”   魏若雪的腰板挺得笔直,不偏不倚的和她对视,眼神冷漠没有丝毫畏惧。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这要是换了别人,沈离央绝对会不假思索的把他的手卸了。然而眼前这个人……这双手曾为她接断骨,缝伤口,做羹汤,教她念书写字,替她叠被铺床……莫说是一个巴掌,就是十个她也得低头受了。   想起往日,沈离央忽然像只泄气的皮球一样松了手。她倒退几步,目光扫过一旁噤若寒蝉的几个士兵。   “还不把人放了!”   “是是是!”士兵们连忙应道。连叶王都敢照脸打的人,他们自然有眼色知道应该怎么做,当下就妥妥贴贴的松绑放人,把东西也一样样的还了回去。   沈离央捂着脸跳上了马车,没好气的说:“晦气!”   这辆雕花马车是特制的,坐两个人也绰绰有余。塔莎仍旧悠悠坐着,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看了一出好戏,你就没什么要说的么?”   “我只觉得,那会找个烟花女子假充你这旧情人,的确不妥。”塔莎看着她肿了半边脸的狼狈相,忍不住轻笑出声,“样貌学的来,这脾气真真学不来。”   “她不是什么旧情人。”沈离央嘟囔道。   塔莎扯扯嘴角。所谓旁观者清,要不是爱之深恨之切,犯得着当众打一巴掌给她这难堪?   沈离央一手摸着脸歪在马车壁上,神色怏怏,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幽幽说了句:“众叛亲离,如今是一个不少了。”   塔莎听了,侧身从暗格中取了什么东西出来,却是两个酒杯,一壶酒。她倒了一杯满,递给沈离央。   “恭喜恭喜。”   北炎人性情暴烈,表达爱情的方式也如兽类般直接。他们会像狩猎一样主动去掠夺,占取,当然觉得这样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还不如趁早了断的好。   沈离央默然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   余逍一进屋,就发现房里多了好些伺候的人,而顾流觞则一脸冷淡的坐在远角,正在做着针线。   看来还是不放心,所以找了这么多人伴着,怕自己胡来么?一眼看穿了她的用意,余逍不由更有了戏弄这冷美人的心思。   余逍走过去,两指轻轻挑起那削尖的下巴,“夫人你该不会以为,多了这几个丫头片子,我就不敢对你怎么样吧?”   看着顾流觞厌恶的神色,她不禁笑得更加欢畅。“还是说,夫人喜欢多几个人一起,觉得那样比较刺激呢?”   “啪”的一声,一个清脆的巴掌落在了余逍的脸上。   “啧啧啧,打是亲,骂是爱嘛。”余逍摸了摸脸,转身道:“本少爷要和夫人安寝了,你们还杵在那做甚?”   等人散了个干净,余逍自动忽略了顾流觞那要拿针扎死自己的架势,慢条斯理的说:“明日就要还朝,大战在即,我还不想在那种事情上浪费体力,所以……先把针放下,嗯?”   顾流觞将信将疑。这人一会儿轻佻浪荡,一会儿又正经八百的,她实在是适应不来。   余逍正了正神色,徐徐道:“龙骧军虽是由我统帅,但其实也不完全掌控在我的手里。其中四营,东南北三营都是我的亲信把持,绝对服从命令。只有这东营,基本上都是余家安插的势力。”   龙骧军东营,顾流觞也曾有耳闻。京都那些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如果有想混点军功的,就会送到那里去。别说流血打仗了,就是操练也只是走个形式,偏生军阶还比别人高一截,成日就带着一群爪牙在军中横行霸道。只不过,余逍忽然提这个作什么?   顾流觞正疑惑间,就听见余逍在那边似笑非笑的开口:“所以,我想请顾军师帮我做一件事。”   “你……”   许久未闻的称呼让顾流觞一怔,她稍稍一想,就知道肯定是自己当日酒后失言。以余逍的能耐,只要有一点线索,想要查出她的经历绝非难事。可是她没有拿这个来做要挟,竟还有意让自己帮她做什么事?   “我要你帮我把东营带回去,当然……是往死路上带。其余各营的人大约能匀三分之一给你,你想站哪边我不管,只要能给他们谋一条生路就行了。”   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   “那你自己呢?”顾流觞震惊之余,已经隐隐感觉到她要做什么了。   余逍的嘴角扯出一丝嗜血的微笑。   “什么农民起义军,太次了,只有最凶狠好战的北蛮人,才配做我的敌手。”   果然……她是想带着余下不足一半的兵力独自去迎战北蛮的数十万大军,而且……没有想过活着回来。   顾流觞看着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不知怎么忽然觉得这个人没有那么讨厌了。   “别这么看着我啊。”余逍轻笑,“你还没有告诉我答不答应呢。”   顾流觞犹豫了一下,说:“我只能说尽力。”   她几乎能明白余逍所有的考虑。在身份上,她顾流觞是权臣之女,大将之妻,义军统领的旧相识,既能唱红脸又能唱白脸,再没有比她更适合做这些事的人了。   “这就够了。”   余逍仰在宽椅里,玩着自己的手指,若有所思。   这已经是她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先借刀杀人除掉碍事的东营,再发动叛乱,和义军谈判,如此至少能保住一半的兵力。这片土地上可以没有昏庸的皇帝,没有贵族,可是不能没有铁血铸就的边军。   至于什么家族,身份,把柄……两眼一闭,全都见鬼去吧。   ? ☆、黎明 ?  因为之前将人都赶了,现在再出去也不好看,余逍就在一旁的软榻上搭了条被子睡了。   虽然知道她不会对自己怎么样,可房里忽然多了个人,顾流觞难免感到有些不适。加上一时之间接受了那么多事情,心绪纷乱,更是难以入睡。   “夫人睡不着么?”余逍懒洋洋的翻身过来,一手撑头侧卧着,脸上也是没有半分倦色。她武艺精纯,就算顾流觞屏息装睡也瞒不过她的耳目。   见顾流觞不理会,余逍又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我知道了,一定是天太冷,夫人懒得开口。别怕,为夫这就来为夫人暖床。”   听到那边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顾流觞怕她真来,忙出声道:“你别过来!”   等转身一看,才发现那人好端端在那里,一寸都没有挪动过,正笑意盎然的看着她。   那笑容灿烂得晃眼,让人明知被戏弄了也生不起半分恼意。   顾流觞心里忽然有些叹息。平心而论,余家人的相貌都极好,而余逍比那余清还要强上几分,要是在京里,不知要让多少未出阁的少女暗付芳心。可是这两兄弟的命运却截然不同,一个在锦玉之乡养尊处优,一个却在苦寒之地历尽艰辛。   她这样想着,忽然问:“你也是世家子弟,难道就不想保全余家么?”   “余家?余家的人最好死光了才好。”余逍唇角微弯,笑容却有些轻蔑了。“而且谁说我是世家子弟了,我不过是妓女的儿子。怎么,你先前和那余清一块儿的时候,应该没少听说吧?”   顾流觞沉默了一下。按理说,一般人对这种身世应该是讳莫如深的,怎么她却好像毫不在意一样?   余逍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淡淡说:“如果一个女人靠出卖色相来养活自己就是见不得人的,那么那些表面衣冠楚楚,背地里却缺德事做尽的东西,岂不是应该死一百次才够?”   “你……”   不知为什么,顾流觞感觉这句听似戏谑的话里,掩藏着某种深重的情绪。就像眼前这个看似轻浮的人,其实有着深似海的内心。   “你为什么会信我?”   余逍想了想,似笑非笑,“有人说过,长得好看的人,心地都不会太差。”   “嘁。”顾流觞只当是玩笑话,也揶揄道:“那人肯定是个大骗子。”   “是啊,是个大骗子。”余逍叹了口气。沉默了半晌,忽然问:“你会唱歌么?”   “你想听什么?”   “唱个柳三变的雨霖铃吧。”   柳三变即柳永,他的唱词算不得雅正,而是委婉动人,素来多传唱于秦楼楚馆。再结合起刚才说的话题,顾流觞瞬间就明白了她为什么会想听这歌,一时心里有些发涩。   “我去取琵琶来。”   “不必麻烦,就这样唱就行了。”   顾流觞闭上眼睛,酝酿了一下情绪。不知为何,眼前浮现起许多情景……是宛城下,那人一袭战袍血迹斑斑,纵马飞驰而来的样子。是行旅中,那人扮成一个普通士兵,在自己身旁压低帽沿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是城门外,自己将她伤得体无完肤,她惨白着脸,却还朝自己伸出手的样子。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余逍转过身平躺着,也慢慢闭上了眼睛。   那不是骤雨,而是一场在她心头下了二十年的倾盆大雨。如今这场雨,终于可以停了。   天光破晓。   昨夜两人都睡得极沉。对于顾流觞来说,这也是她来了这里之后睡得最安稳的一夜。这样的后果就是直到服侍的人小心翼翼进来催促时,两人才匆忙起身。   那些下人原以为她们是一晌贪欢才睡得迟,见到余逍没睡在床上,脸上明显都有些讶然的异色。   幸而余逍脸皮比城墙还厚,一边穿外袍,一边随口对一个丫鬟调笑道:“你们小姐从前在家脾气也这么大么?我不过是缠人了点,也不能把我踹下床啊。”   一屋人都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顾流觞更是面红耳赤,然而知道她是不想让人到外面说闲话,也没说什么。   等用过早膳,余逍从怀里取出一张叠着的纸,递给顾流觞。“这个送你。”   顾流觞展开一看,原来是一张和离书。   “我已经按了手印。虽然这东西没什么效力,不过将来你若是再嫁,凭它也可免些麻烦。”   顾流觞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把东西收起来,又到房里拿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我也有东西送你。”   “什么?”   余逍定睛一看,原来是昨日她在缝的那个,此时拆出来一看,原来是一顶墨绿色的毡帽,简称……绿帽子。   余逍的嘴角抽了抽,拿起来往头上戴了,压低了些,正好盖过额头。“夫人好手艺,感觉暖和多了。”   顾流觞也笑。这本是缝来气她的,谁知戴上一看却是合适得很,就像是照着模子做出来的一样。   “回京路上,会有个和我肖似的替身与你同行。沿路关卡的官员多半没见过我,就算他们看出破绽,你只须拿出太尉千金的架子吓他们一下就是了。随行两个副将俱是我的亲信,有事也可与他们参详。”   这替身本是余家的人怕她的女子之身被发现,特地寻来以备万一的,没想到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场。   “我明白了。”   余逍披衣起身,“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顾流觞点点头,发自内心的说:“保重。”   “你也保重。”   身前铁马冰河,身后黎明破晓,将行处,暮霭沉沉楚天阔。一转身,也许就是生死永别。   ——————————————   在与朝廷的水战中,沈离央派上了先前萧凌云的旧部打先锋。这些人因着曾经反叛的身份一直受排挤,如今被不计前嫌的重用,都热血激荡,更想做出一番事业来表达忠心。   安逸惯了的朝廷军如何见过那种不要命的打法,不出几日就被打得落花流水,水路已然无法守住。   几场水战之后,义军主力顺利渡江。至此,距离京都的距离,仅剩一道蜿蜒曲折坚不可摧的外城墙。   义军帐中。   沈离央拿起刚呈上的急报看了一眼,淡淡说:“龙骧军回朝了。”   塔莎的脸色遽变,这时阿曼也取了封密报上来,她仔仔细细的读了几遍,这才绽出了一个实实在在的笑容。   “回程兵力过半,最要紧的是主帅余逍也在列,这是千真万确了。”   “边防兵力锐减,你那批在边境虎视眈眈的大军,应该差不多要大举进犯了吧?”   “呵呵。”塔莎笑笑,虽然事情发展到现在都是由自己促成的,可是只要一想到那个孤傲如一匹雪狼的人也被玩弄于指掌中,她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   “咱们也得抓紧了,别等他们的援兵到了,都还没把城拿下来。”   “你宽心就是,城破也就在这两日了。”   “哦?”塔莎将信将疑,“昨日不是攻了几回,都无功而返么?我还奇怪那些兵都是软骨头,这城墙倒是坚实得很。”   “这是太祖当年亲自监修的,自然坚实了。”沈离央勾唇,略有些嘲讽。“我手下有两位能工巧匠,进献了几个有趣的东西,准备明日去试试威力。”   “什么东西?”   “火炮车。”   “火炮车?”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塔莎也不由一惊。改良过的投石车威力就已经非常惊人,若是再装填上火弹……那场面简直是不敢想象。   “这倒新鲜,可否取图纸一观?”   沈离央却不动作,只笑笑,说:“图纸现下也不在我手上,待明日阵前一看不也一样。”   塔莎打量着她的神色,幽幽道:“我却小瞧了你。”   “哪里哪里,不过是手下人卖力罢了。”   沈离央眯了眯眼,假装听不懂塔莎说的,究竟是那几架火炮车,抑或是她这个人。   ? ☆、改朝 ?  四月,安乐军营中巧匠刘天贵、刘天喜二人进献新式火炮车数架。叶王大悦,重赏之。   数日后,火炮车应用于攻城战中。此车比之原先惯用的改良投石车更为霸道,一次可发射数枚炮弹,威力惊人。所过之处犹如摧枯拉朽,墙倒瓦崩,哀声遍野。   密集的轰炸本就让守军们高度紧张,轰炸过后燃起的大火更是让他们疲于奔命。集势猛攻了两日一夜后,城防终于现出颓势。最后关头,叶王沈离央不顾劝阻亲上前线指挥,衣不解带,与众将士共生死。义军士气大振,韶军则越发萎靡。   最终,城门告破。   数百年王朝气数已尽,千秋万岁,终究只是一场泡影。   等清点完伤亡、俘虏,安排大军进驻,将四面的局势都控制住之后,沈离央才以胜利者的姿态率军从正门而入。   攻占宫门、追捕皇族的事情全权交给了柳开阳负责,现在她有更想去的地方。   城中所有的街道都空无一人,只有宽阔平整的大道和鳞次栉比的空摊位,还能窥见往日繁华的痕迹。   越往内城走,越是高门大户林立,大门紧闭。在这些既得利益者的眼中,为平民百姓谋福祉的安乐军自然不是义军,而是破坏了他们的特权的匪军。   在前往太尉府的途中收到消息,顾长青这只老狐狸已经在前天夜里举家潜逃,如今只留一座空宅。   听说被这朝中首贼给逃了,众人都很是懊恼,沈离央却不以为意。她深知顾长青这种人虽然擅于权术,可那是在身居高位的基础上。一旦失去了手中的权力,他就连自保都困难,更别说兴起什么风浪了。   不过既然人都跑了,太尉府也没什么可去的。沈离央眯了眯眼,对前面引路的人道:“不去太尉府了,去定国公府上瞧瞧。”   黑压压的重甲士兵将国公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地上横七竖八净是负隅顽抗的侍卫的尸体。雪白的墙上溅满了鲜红的血迹,门前太祖御笔亲赐的牌匾也被取下,像垃圾一样被扔在了地上。   沈离央慢条斯理的走进去,坐在前厅的主座上。不一会儿,曾经高高在上的贵族们和他们的妻眷子女就都被五花大绑着押过来,在厅中跪成了一排。   沈离央冰冷的目光从那些或惊惧或愤恨的脸上扫过,淡淡问:“怎么独不见余清?”   负责搜寻的士兵队长拱手道:“余清大约是躲起来了,属下正着人加紧查找,请将军稍等片刻。”   “嗯。”   等了一会儿,人没有找到,却是来报说在后院发现了一条密道,里头似乎另有乾坤。   “密道?”沈离央一问出声,只见在场的余家人脸上都神色各异。她心知余逍必定在那里了,便起身径直往后院走去。   等去到后院,才发现事情也许没那么简单。密道的入口是在一个“井”下,看着是个井,可是里面没有水,反而像是地道的入口。   沈离央点了十来个兵沿着梯子下去查看,过了一会儿,那些士兵上来了,还押着七八个衣衫破露的女人,走在最后的,正是余清。   此时的余清也是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哪还有半点之前风度翩翩的公子风范。   “报告将军,底下是一个大型的地窖,表面上是用来储酒的,实际上应该是作为寻欢的场所。”   沈离央点点头。她走近了几步,脸上似笑非笑。   “余公子,别来无恙?”   余清抬起头看她,眼神却是迷迷蒙蒙的,瞧了半晌,才如梦初醒。   “你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沈离央挑眉,转身问道:“他这是怎么回事?”   “禀将军,发现此人时他浑身发热,精神恍惚,极可能是服用了五石散。”   “五石散?”   五石散是一种邪药,服后会令人产生幻觉,更会损害身体。可是因为这种东西对于房中事有助益,所以暗地里其实很受一些贵族的推崇。只是难以想象,余清这种在京城呼风唤雨的王公贵胄,竟也空虚堕落到需要依靠药物来寻求刺激。   沈离央瞥了一眼旁边那群惊慌失措的用破布遮掩着身体的女人,淡淡问:“你们是他从什么地方买的?”   原本以为这些是被赎来的烟花女子,谁知她们却突然哭起来,抽抽噎噎的说:“我们都是良家女子,全是被掳来的。”   “掳来的?”这下不止沈离央,在场的人听了都是非常震惊。   “他派家奴把我们捉来,关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每日供他取乐,还威胁我们如果不配合就要杀我们全家。”   沈离央的脸色沉了沉。原以为这余清只是私生活糜烂,没想到竟还做出了这种禽兽不如的事。一想之下又觉得讽刺……在感情上,原来自己就是输给了这种徒有其表的人渣啊。   “去找几身衣服给她们换上,然后一一好生护送回去,切记不可扰民。”   “是!”   士兵们将那群可怜的女人带了下去,就算他们早先可能有什么邪念,可是听了这样耸人听闻的事情,只要是个人就难免生出恻隐之心,更别说去趁火打劫了。   等把剩下的士兵也遣退后,沈离央才慢慢走到余清面前,用剑锋指着他的脸。   余清此时的意识已经清醒了一些,瑟缩在角落不断嘟囔着:“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只要不杀我,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沈离央冷笑。果然人越富有越怕死,不像她这种出身低微的人,只有一条命可以挥霍。   剑锋挪了一寸,正贴上他的鼻尖。   “说,之前为什么退婚?”   “退婚?”余清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不知道沈离央和顾流觞的关系,只以为她是要调查自己与大奸臣顾长青是否有瓜葛,忙道:“我和顾家的婚约当初本就是场面话,不是真心应承的。至于后来,听说那个贱人婚前失贞,不知和什么野男人搞上了,我就借机退婚了。”   他心想顾长青是义军讨伐的首恶,而自己只是个没什么实职的贵族,只要把关系撇清了,兴许还能捡一条命,所以就一个劲的诋毁顾流觞。   沈离央铁青着脸,剑尖下滑抵住他的胸口。   “她那么爱你,你就是这么看她的?”   “她爱我?”余清一听急了,连忙摆手道:“她连手都不肯让我碰一下,哪里有什么爱不爱的。”   “嗯?”沈离央端详着他的神色,人在生死关头,的确很难编出什么谎话来。   “当初那封信上写的什么?”   “什么信?”   “就是后来通知你来接人的那封。”   “是你自己写的,怎么倒来问我?”余清狐疑道。   “快说!”沈离央不耐烦的一挥手,将他的胸口割开了一道口子,瞬间几滴血珠沁出。   余清吓得魂飞魄散,忙道:“信上说,倘若不拿铁弓营去作交换,就要……就要把人送去慰军。”   慰军?好个顾军师,好个顾小姐!为了瞒天过海,竟把自己的闺誉糟践到如此地步!   沈离央额角的青筋乱跳,牙也咬得咯咯作响。她把剑在手里晃了一下,架到余清的脖子上。   “既然如此,你就没有活下来的必要了。”   “等一下!”余清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暴怒,忙说:“只要你放过我,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只要这个秘密被公之于世,就可以轻而易举的让余逍身败名裂!”   “哦?说来听听。”   余清低声说了一句话,看着沈离央惊愕的表情,他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就算龙骧军已经接旨回朝,现在也是远水就不了近火。更何况,余家都要覆灭,可是那个野种还安然无恙,这让他怎么咽得下那口气?   “你说余逍是女子之身?这也太离奇了。”沈离央沉默片刻,有些为难的说:“空口无凭的,我怎么信你?”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算计,“若是有旁人作证,那还另当别论。”   “有有有,家父和家母都可以作证!”   “这都是你们余家的人,谁知道有没有事先串通过?难道就没有别人可以作证了?”   “此事事关重大,整个余家也就只有我们三人知情,连我爷爷都瞒着,更别说外人了。”   沈离央满意的点头,“很好。”   手起刀落,再无半点犹豫。   ? ☆、摊牌 ?  所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一直好逸恶劳鱼肉百姓的皇族们终于也尝到了自己种下的苦果。除了首恶顾长青趁乱逃走外,其余皇亲贵族朝臣等悉数归罪。   韶帝被迫退位,幼王崔若麒即位,改国号为安,年号永昌,寓安乐永昌之意。   幼王年幼不能亲政,是以拜叶王沈离央为摄政王,总领朝纲。煦王柳开阳为镇国大将军,统帅三军。   至此,乱世初定。   午后殿内,沈离央正在翻看手下人拟订的一份论功行赏的册子。   塔莎施施然走进来,驻足在旁,指尖在她肩侧的祥云纹绣上轻轻划过。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样就满足了么?”   她的唇红艳欲滴,吐出的话语也宛如魔女的诱惑。   沈离央依然专注的看着手上的东西,闻言只是轻扯了嘴角。   “我是女子,又非崔姓,倘若真坐了皇位,岂不是既要堵悠悠众口,又要为难史家之笔?”   “你们中原人,就是总有这些麻烦的规矩。”塔莎撇了撇嘴,在旁边坐下。“方才收了封边关来的密信,说是大军攻入的时候,连续遭遇了奇袭。你猜带兵的是谁?”   “我怎会知道。”   “是余逍。”塔莎深深叹了口气,“看来我们都中了她的计了。”   “之前的消息不是说亲眼看到她出城,绝无差错吗?”   “余逍那样的人,我安插的内应根本近不了她的身。多半是找了个长相相似的人代替……别忘了,余逍戍边多年,沿途关卡的兵根本就不熟悉她的样貌。可是,他们对那位刚护送过的将军夫人的样貌,却是非常了解。所以只要顾小姐配合着演几场戏,假的也就变成真了。”   “原来如此。”沈离央却不像她那么懊恼,不咸不淡的说:“就算余逍是假,那过半回撤的兵力总假不了吧?”   塔莎点点头,又摇摇头。   只要余逍在那里,无论是三十万,二十万,十万,就算只剩下一百个人,也仍然是那支令人闻风丧胆的龙骧军。   “这边的形势稳定了,你也该派兵北上,与我军里应外合,共谋大事了吧?”   “派兵?”沈离央放下册子,双手交叠在胸前,语气有些戏谑。“我以为,陛下你在我这里索取到的已经足够多了。”   塔莎不怒反笑,“你知道了?”   沈离央神色淡淡,“如果你是指我的毒没解完全的事,那我的确是知道了。”   “可你这完全不像一个将死之人的样子。”   “那我应该怎样,愤怒,惶恐,还是迫不及待的去夺位,当几天皇帝再死?”   “我现在倒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千方百计帮我上位,却完全不担心我会反悔,这实在令人怀疑。”沈离央挑眉,“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可以完全信任。一种是弱者,另一种则是……死人。”   “我就说,果然是小瞧了你。”即便谎言被说穿,塔莎面上仍是一派怡然。“我本是真心帮你解毒的,无奈你那大哥下手太狠,费尽力气也只能暂时抑制住毒性。若有蓝冰莲倒是可解,只不过蓝冰莲数百年才结一株,上一株已经被你那小情人用了,我实在是爱莫能助。”   “我想,天王的死,不是朝廷,也不是睿王残部,而应该和你脱不开关系吧?”沈离央轻叹,“对朝廷来说,这是画蛇添足,没半点好处。而睿王残部就更不可能,如果他们有这个本事,应该早就动手了,又哪会忍到那时候?”   “说的没错,不过我觉得你该谢谢我才是。他若不死,我如何能推你上位?”塔莎一手托腮,装作很苦恼的样子,“那你现在是想怎样,是杀了我报仇,还是先绑了我然后再谈条件?”   沈离央摇摇头,“我之所以配合你到现在,是因为你帮我续命,让我有时间把未了结的事情做完。现在我也不会对你怎样,则是因为当初承了你赠药的人情。”   “你是说你那小情人的事?”塔莎的笑容有些古怪,但到底没说什么。   她提着裙摆,在金碧辉煌的殿内优雅的走了一圈,就像是在巡视自己的宫殿一样。   “就算我真的帮你解了毒,你也不会真心和我合作的,对吧?”   “不错。我沈某生于斯,长于斯,就算造朝廷的反,也只是家事,断然做不了那窃国之人。”   “果然是个死心眼的。”塔莎轻笑。   作为最强盛的北炎国主,就算不欢而散,她也有一百种方法可以离开这里。   果然是吧,只有利益关系才是天底下最纯洁的关系,各取所需,随时中断也不必蒙受任何损失。   “这样其实也好,你得到了想要的,我也达到了目的,我们谁也不欠谁。”   ————————————   淅淅沥沥的雨中,浩浩荡荡的龙骧军正冒雨艰难的行进着。   雨天路滑,本就难以行走,有时马蹄还会陷进泥泞的土里。将士们表面虽然没有说什么,心里早已叫苦不迭。   走到一个岔路口,顾流觞便让“余逍”下令,东营走平坦开阔的大道,其余人走狭窄泥泞的小道,然后再到一处河边会合。   东营那些没吃过苦的贵族子弟一听有这等好事,欢欣鼓舞,立马就答应了。   未免他们半路起疑,顾流觞也命车夫将自己的马车驶上了大路。走了一会儿,只见前面人影晃动,似乎是换了一个人驾车。   顾流觞谨慎的开口问道:“是谁?”   “是我,萧景。”   萧景是余逍收的义子,一个少年老成的半大孩子。他的武艺骑射都是余逍一手□□出来的,是以年纪不大,在军中却很有威信,长得和余逍也很相像。要不是余逍也才二十来岁,几乎要让人怀疑这孩子是她的私生子。   “跑过来作什么,还不快回你营里去。”   萧景头也不回,淡淡道:“义父让我要保护你。”   顾流觞心中微叹,竟有些久违的感动。她知道这个孩子是看穿了自己的意图——大道平坦,两侧是低山,树木葱茏,从地形上看,必有伏兵。眼下距离京都越来越近,正好借安乐军的手,将东营铲除。而小道虽然泥泞难行,反而安全。   走到中段,四周的气氛果然越来越不对,萧景也放慢了行车的速度。   忽然一阵喊杀声起,前方闪出一支队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四面的矮山上也现出许多弓箭手,霎时间万箭齐发。   萧景率先反应过来,往后倾身去拉顾流觞。等顾流觞到了马上,他一刀砍断绳子把马车弃了,挥刀在身旁侍卫的掩护下奋力杀出重围。   情况比想象中还要凶险。这些东营的士兵平时安逸懒散惯了,一碰到身经百战的义军,顿时被打成了一盘散沙。因为雨天视野不好,有些人甚至紧张之下还错伤了自己人。   两个人逃起来自然比一个人吃力,顾流觞本不想拖累萧景,可是她很快就发现从山上射下来的箭矢似乎都有意的避开了自己。   是想抓活口,还是那人仍顾念着往日情谊?她此时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去想,只能尽量抱紧前面的萧景,努力让自己不要成为他的负累。   ? ☆、重逢 ?  人间四月芳菲尽,城门之外一片肃杀。   远远的,一队零零星星的人马缓缓走来,穿着的是龙骧军的服饰,可是最前面的旗手扛的却不是金边的“余”字大旗,而是一杆白旗。   白旗,就象征着暂时停战,要求谈判的意思。   城楼上的人高声喝问:“喂!你们是哪路的!”   队列中的一个少年走了出来,腰板挺得笔直。   “龙骧军萧景,特来与贵军谈判!”   那些守城的士兵见他年纪小,带的人少,样子也狼狈不堪,不由哈哈大笑:“哪来的乳臭未干的小子,还不快回你娘那去,大爷们可没空和你玩。”   萧景愣了一下,他平时在军里,众人都是以少帅相称,几时被这种无名小卒奚落过。   可是看了一眼马背上昏迷不醒的女人,也只好忍气吞声。“这里有伤员急需救治,还请行个方便,通传一下。”   “我说小鬼,你再不走,我们可要放箭了。”上面的人不耐烦的说。   萧景没想到这帮人如此蛮横不讲理,正郁闷间,只见城楼上出现了一个身穿官服的人。   那些见了他,便都消停了,毕恭毕敬的站好行礼喊道:“周大人!”   来人便是新上任的御林军右统领,周正。   “何事喧哗?”   “回禀周大人,这毛孩带了几个人就说自己是龙骧军的代表,要和我们谈判,卑职正赶他走呢。”   “哦?”   周正往城下看去,一眼就望见了那个半躺在马背上,脸色惨白奄奄一息的女子,还有她衣服上沾染的大片血迹。   “这这……这不是……”素来严肃镇定的周正也忍不住大惊失色。“速速去牵马,我要进宫去请叶王过来。”   萧景虽然不明白他们的态度为什么突然变了,但也知道后来的这人大概是个说得上话的官,于是便在原地等着。   过了不久,一阵杂乱的马蹄声打破沉寂,紧接着,城门被缓缓打开,一人一马飞奔出来。只见那人是个女子,却束发戴金冠,还穿着绣四爪团龙的亲王袍。   她疾驰而来,眼神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马背上的人。   终于到了近旁,她翻身下马,低头将人抱起,脸色难看得就像暴雨之前的天空。   萧景想阻止,却发现自己被那低到极致的气场压到说不出话来。下一瞬,那人已经像在宣誓主权一样,把人紧紧抱在怀里,面无表情的往回走。   城上城下的守军齐刷刷跪倒了一片,高呼“叶王千岁!”,而她的目光始终没有丝毫的转移。   乘着车驾回到宫中,所有御医都已经战战兢兢的等候在侧。   苦等了许久,只见沈离央用外袍裹了个女子进来,头也不回的进了里间。   顾流觞还发着高烧,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在扯自己的衣服,无力道:“别……我没事的,萧景……”   沈离央面上一冷,感觉她掩在胸前的手传来抗拒的力道,低声哄着:“乖,松手,让我看看你的伤。”   顾流觞却挣扎得更加厉害,嘶声道:“余逍……你说好……说好不动我的……”   沈离央虽然知道自己不该吃这醋,可心里还是有些不适。她低头在顾流觞耳边凶神恶煞的威胁:“再让我听到你喊别人的名字,我可不保证真做出点什么。”   然后也不管她挣不挣扎,单手捉住那两只细弱的手腕,另一手直接扯开她的衣服。等看到那道箭伤的位置时,才真的放下心来。   创口在肩胛稍往下,胸口往上一点的位置,幸好没伤到心脉。上面涂了一层创药,但因奔波又有些裂开。之所以会渗出那么多血,大概也是因为这倔强的姑娘像刚才一样,自己都烧得神志不清,还死活不肯让别人帮着上药。   就算她思想再怎么开化,骨子里却还是个家教严谨的官家小姐。伤在这种地方,是断断不肯让别人看的。   沈离央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她走到门边命人打了盆热水,仔细的替顾流觞擦身。清洗完后,再敷上伤药,用布包扎好。   做这些事情时,她显得专注而自然。手掌在白腻的肌肤上划过,一寸寸温柔辗转,心中涌现的却不是情-欲,而是深沉的爱意。   等所有的事都料理完,沈离央在那紧闭的眼睑上轻轻一吻。一颗心像石头落地,感觉从所未有的安稳。   不知过了多久,顾流觞从睡梦中醒来。身上丝缎被褥的触感让她很快意识到自己身无片缕,顿时呼吸一窒。   抬头一看,正端坐在案边,专心致志批着折子的,不是自己梦中的那个人又是谁。   顾流觞沉默了半天,没有开口,反而是沈离央打破了沉寂。   “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顾流觞摇摇头,只是一动不动的注视着沈离央。她如今越发深沉了,让人难以看出那平静的面容下,究竟蕴藏着怎样的情绪。   沈离央站起身,命人把药端来。捧着碗走到床沿坐下,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到她唇边。   顾流觞愣愣的微启了唇,把那勺药喝了。等到苦味在唇齿间蔓延,才终于回过神来。   “我……我之前说的那些……”那些都是情急之下编的假话,你不要信。   沈离央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   “我和余逍只是……”只是逢场作戏,并没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沈离央又喂了一勺药给她,正好堵住了自己不想听的话。她紧盯着,忽然俯身下去,用舌尖舔去她唇边残留的一滴药汁。   “看来糖放得不够,还是有些苦。”   顾流觞脸色发郝,浑身僵硬的任她喂着。眼前这个人让她感觉无比安心,却又总能像这样轻而易举的让她不知所措。   “好好的哭什么?”   等到沈离央把空碗放到一边,回过头来,却发现她落了满脸的泪水。   顾流觞摇摇头,只眼泪仍像两道溪流一样无声流淌。   涌上心头的,是从京城到北关的满心绝望,是从北关到京城的百险千难,是听到她的“死讯”时的悲痛欲绝,是中箭后剧痛难忍,以为见不到她最后一面的黯然心伤。   沈离央揉揉她的头发,好声好气的哄:“别哭了,以前是我太傻,辜负了你一番苦心,才会平白连累你受这么多的苦。”   那天收拾完余府后,沈离央去到顾府,严刑拷问了顾长青的心腹家臣。在讯问中她才得知,原来崔广胜和顾长青早就互相勾结,他们设计杀害葛天辉后,故意按兵不动,就是想趁机治沈离央一个逆反之罪。只是后来被余清横插一脚,才没有得逞。   倘若真治了逆反之罪,不仅她的心腹手下都会受到牵连,想要翻身也绝不像现在这么容易。   顾流觞渐渐止了泪,忽然想起什么,扯着沈离央的衣袖急切的问:“衣服,我的衣服呢?”   沈离央挑眉,“破成那样,自然是扔了。怎么,现在才想起来穿衣服么?”   看到顾流觞的脸色瞬间惨白,沈离央才意识到事态严重,忙起身取来一个包袱,只见方才褪下的那身衣物都好端端的在里面,一件都不少。   她素来是极小心眼的,心爱之人穿过的用过的东西,都要妥帖的收着,不肯轻易经别人的手。   顾流觞气得瞪了她一眼,又碍于自己动作不便,只好指示道:“把那件小袄的里子拆开,然后把东西拿出来。”   沈离央照做了。翻出来一看,只见里层缝的不是棉花,而是绘在细帛上的一张张军事地图。那山川地域,分明就是这些天令她心烦得夜不能寐的北疆诸地。   回京一路凶险,要和多少魑魅魍魉斗智斗勇,而她却还费尽苦心替自己经营了这些……   沈离央看着那一个个工整的小楷,满心酸楚。她低头埋进顾流觞的怀里,止不住哽咽。   “你对我这样好,要我怎么还?”   余下的时日那么短,你对我这样好,要我怎么还?   ? ☆、赏花 ?  幸福的时光总是弹指而过,腥风血雨后的平静让人分外珍惜。   顾流觞就那样在宫内住下养伤,起初她还觉得不太自然,可沈离央却说,宫里如今空落落的没点人气,且安心住着,等伤好了再搬出去也不迟。   顾流觞也便不再坚持,这宫中的环境自然远非外面可比,最重要的是,如果搬出去,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每天清晨看着心爱的人从睡梦中醒来,或者假装睡着,等她悉悉索索的穿戴完,偷偷的在自己额上印下一个轻轻的吻。午间等她回来用膳,就是再不喜的菜式也觉得美味非常。晚上她有军事政事要处置,自己便在旁边沏两壶香茶,执一卷闲书。   “今日路过御花园,看见那里的花开得好,赶明儿一起去看看?”沈离央正批着奏折,不知怎的忽然抬头说道。   “都快入秋了,怎么还有花?”顾流觞问完,才发现自己大概是歇久了,人也变得傻气。这宫廷是什么地方,那些宫人就算想尽一切办法,也会让那些花卉四季常新。   “这宫里,大概和外头总有些不同吧。”沈离央随意的一说,又眨眨眼,“和你一起,就算只是看落叶,我也甘之如饴。”   “油嘴滑舌。”顾流觞斜了她一眼,心中却满是甜蜜。   次日正是休沐。   顾流觞以为沈离央昨日只是随口一提,便也没多在意。等到沈离央打点整齐,又拿了件披风来替她系上时,她才惊觉:“这是要去哪?”   “去看花啊。”沈离央自然而然的低头替她掖好衣角,神态宠溺,完全不避讳还有外人在场。   两人共乘一辇到了御花园,早有宫人呈上一盘盘时新的瓜果点心。顾流觞伤未好不能饮酒,便费心思用葡萄、橙子等榨了汁,五彩缤纷,煞是可爱。   “在宫里这么久,却从未过来瞧瞧,倒真是辜负美景。”沈离央牵着顾流觞在花间走了一段,笑问:“你觉得这些花如何?”   “宫中之物,自是没有不好的。只不过这些花生得太规矩了,稍有些旁枝杂叶就会被修剪,倒不如外面的自在。”   沈离央听懂了她的意思,心里却愈加苦涩。   虽然不知道之前塔莎是怎么抑制那毒性的,但十有八九是用了以毒攻毒的法子。这两天五脏六腑时不时剧痛,咳出的血里也掺杂着黑色的血丝。只是她一直藏着掖着,不敢让顾流觞知道。   她又何尝不知道顾流觞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生活,想看的是什么风景,可是……时间上,恐怕是不允许了。   “怎么了,脸色忽然这么难看。”顾流觞单手揉了揉沈离央的眉心,还以为是自己的回答让她不高兴。“我只是随口说说,没有别的意思。”   沈离央怕她看出什么,忙笑笑,“我想起当初去了那么多地方,却只顾着行军打仗,也没怎么仔细游览,有点可惜罢了。”   “能够重新在一起,我就已经很满足了。”顾流觞有些感慨,“曾经我的理想是游遍天下名山大川,所以才会离家出走,可惜半途就遇见了你。”   “那我还真是罪该万死。”沈离央假装被旁边盛开的鲜花吸引,其实是偏头飞快的拭去了险些滑落的眼泪。天知道她有多想理直气壮的说,我陪你去看,再多的名山大川风花雪月良辰美景,我都陪着你。可是她不能,因为无法兑现的承诺比任何东西都更伤人。   “你今天好像有点不妥。”顾流觞仔细看着她的眼睛,试探的问:“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每日红-袖添香在侧,欢喜都还来不及,又怎会有什么心事?”   看着顾流觞一脸不信的神情,沈离央是既想哭,又想笑。她的姑娘从来都是这么善解人意,像之前为了免除她的后患,什么苦楚都愿意自己一个人吞。   “让我抱一下就好。”   她喃喃的说,然后紧紧的将她拥进怀里,力道大得像是要把那纤瘦的身躯融进自己的骨血。   宁愿你是花,我是泥。至少可有一个拥抱永不分离。   用过午膳后,沈离央便说多日没有关心侄儿的功课,想去看看他。   顾流觞知道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她对崔若麒的态度就一直很冷淡。现在听她这样说,也是觉得欣慰。   “你去吧,我正有些乏,想小憩一会儿。”   “嗯。”沈离央在她颊边轻轻一吻,神情温柔。“等我回来。”   崔若麒登基以后,沈离央就费尽心思替他选了几个老师。既要德高望重,又要灵活懂得变通。   教育于人的重要性,于人君更甚。她不希望他走上歧途,也不希望他成为一个只会守成的庸才。   去到御书房外,就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差了个人通传后,沈离央便走了进去。   “微臣参见陛下……”   礼才行了一半,案前的崔若麒就学着大人教他的,奶声奶气的说:“皇姑不必多礼,快快平身吧。”   说完,他从座上跳起,拉着沈离央的手,小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采。   “老师说只要朕好好念书,皇姑就会来看朕,果然是真的!”   沈离央看着他亮晶晶的双目,心里忽然有些酸涩。   “皇上最近在读什么书,可有进益?”   崔若麒昂着头,自豪的说:“我……朕已经会背整本《孟子》了。”   “那皇上说说,刚才背的那一段是什么意思?”   “唔……”崔若麒皱起眉毛想了想,“就是说困难能够磨练人的意志,锻炼人的能力。”   沈离央满意的摸摸他的头,说:“对于弱者来说,苦难是致命的打击。可是对于强者,会成为他们冠冕上的珍珠。”   “我知道,这就是老师前几日教的蚌病成珠的意思。”   “嗯。”沈离央赞许的点点头,牵他坐下。   “臣今日来,是想向皇上请两道赦令。”   “这种事,皇姑自己拿主意便好,不必专门请示朕。”   “事关重大,还是须请皇上定夺。”沈离央站起身,表情严肃。“昨日战报传来,龙骧军以十万残军护卫北境,与北炎数十万大军战成平手,其间死伤无数,主帅余逍身受重伤不知所踪,赤子忠魂感天动地。所以这第一件,臣想请赦免龙骧军余部之罪,并且以已投降的人员为基础,重建一支北境驻军。”   崔若麒的脸上也有些动容,“龙骧军效忠的虽不是我大安,可护卫的却同样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黎民为重,君为轻,朕若再追究他们的罪责,未免显得心胸狭隘。此一条,准了。”   “陛下能如此想,是社稷之福,万民之福。”   “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如今天下战乱初定,百废待兴。臣想请求赦免前朝那些贵族子弟,有罪者从轻,无罪者也不应株连。如此一来,可以减轻他们对我朝的敌意,将来亦可与平民一起为国效力。”   “朕读书时,便觉得这诛九族的法子太过蛮横,一人有罪,便追一人之责,岂可全家都遭受牵连?这第二件,也准了。”   “谢皇上。”沈离央深深俯首,只觉心头一块大石落地。   这第二件事,她承认不只是为大局着想,也有着自己的私心。现在她是摄政王,当然有能力保护顾流觞,可是倘若她不在了,顾流觞的身份始终是一个潜藏的问题。   所以她必须趁着自己还未毒发,求到这一道赦令。   沈离央正出神间,那边崔若麒已经写好了诏令,端端正正的盖上玉玺。   沈离央接过那道沉甸甸的圣旨,忽然感觉鼻子里有什么东西滴落下来。伸手一摸,原来是血。   最后一个念头,是心爱的人还在等着自己。可是……这次,大概要让你失望了吧。   瞬间涌出的眼泪和鲜血混合在一起。   沈离央眼前一暗,整个人直挺挺的摔倒在地。   ? ☆、完结 ?  永昌八年。这也是今上亲政的第二个年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安国中部有一个小城,叫宁城。这里风景优美,平静祥和,生活安逸富足。而这些都是始于去年春天,城里来了一个名叫连青的商人。她用了一年的时间,在原本破落的街道上开了许多商铺,将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改造成连通全国的商业重镇。   宁城人的生活富足了,也就多了许多消遣。他们每日最喜欢的便是到茶楼里,点几盘小菜,续几壶茶水,再听听说书人讲几段故事,度过平静悠闲的一天。   “昨日咱们说到这永昌元年,叶王千岁遇险的事。”   宁城最有名的茶楼里,那说书人一身黑衣黑袍,瘦骨嶙峋,可是一把低哑的声音却好像有魔力一样,吸引得周遭的人都屏息凝气,专心致志的等他说下去。   “正当宫里的御医都束手无策之时,一个远道而来的平民大夫揭了皇榜。”   众人发出一串惊叹,要知道,要是揭了皇榜却办不了事,保不齐是要掉脑袋的。   “他是谁?”   “他叫李中。”说书人不紧不慢的摇了摇扇子,“这李中,本是神医李安民的徒弟,在肃城曾和叶王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叶王帐中的军师中暑晕厥,求医于李安民。三请四请,李安民才肯去看。等到了那里,一捻须,却说非要千年人参整株才能治得。”   “千年人参?那是多难得的东西,老神医怕是存心刁难人吧!”   说书人含笑,缓缓道:“人参难得,可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经历千辛万苦,倒真的让叶王寻到了一个。神医被叶王的诚心感动,想帮军师治病,却又不敢治。”   “为什么不敢治?”   说书人拿出一个铜碗放在桌上,众人会意,纷纷慷慨解囊。说书人喝了口茶,等碎银铜钱叮叮当当的响了一阵,才继续说道:“原来当年有一伙贼人,嫉恨军师帮着叶王打胜仗。他们绑了神医的家人来威胁他,不让他给军师治病。”   “真是些坏心眼的东西!那最后是治了没治?”   “神医不敢治,便推说药出了问题,若能寻来能解百毒的蓝冰莲倒还使得。你们猜怎么着?这叶王真是天佑之人,竟连药中极品的蓝冰莲都被她找着了。神医此时良心备受谴责,又觉得真用蓝冰莲太过糟蹋。便撕下莲瓣煎成给军师治病的汤药。然后偷偷把药性最强的莲心留下,制成药丸收起来。”   众人恍然大悟,“后来给叶王解毒用的,就是那些药丸吧?”   “不错,老神医心中有愧,在仙逝之前交待弟子把那盒药丸献予叶王,没想到却正好救了叶王一命。”   “叶王千金之体,自然是福泽深厚的。”众人想起沈离央辅政之时的作为,都纷纷赞叹。有人又问:“那当时老神医的家人怎么样了,可有被救出?”   说书人正收拾着东西,想了想,笑说:“后来神医的家人都安然无恙的回去了,恐怕是那伙贼人忌惮叶王的威名,不敢造次吧。”   又一人问:“这个讲完了,明儿讲什么啊?”   “明儿……就讲大将军萧景三战三捷的事吧。”   说书人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悄悄离开,走到门口,忽然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伸手一接,却是一块银锭。   “故事讲得不错。”   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是坐在远角一桌的两个锦衣女子,一个穿着深蓝绸衫,气宇不凡。一个穿着淡粉色纱裙,气质如兰。这样的人,只要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   说书人知道对方已认出自己,也不扭捏,右手在宽大的袍子中行了个佛礼。   “一别多年,二位风华依旧。”   原来这说书人正是当年沈顾二人在骧城碰见的,那个摆摊算命的黑衣尼姑,只不过现在为了不引人注目,做了些乔装打扮。   “我听说这天天满座听书,还以为说的是什么书,却原来是说的皇家秘辛……你好大的胆子,就不怕官差来拿人么?”   “如今政治清明,言路开通,我一不曾妄议政事,二不曾诋毁皇室,又有何惧之有?再说,施主心胸宽广,定不会与我这三教九流之人计较的。”   “大师为何放着卦不占,却转行跑来说书了?”   尼姑微笑,说:“当年民不聊生,人心惶惶,人多问将来之事。如今国泰民安,人心稳定,当然是该说这过往之事了。”   蓝衫女子拍了拍掌,却道:“当年大师一句偈语,可真是让我来来去去死了好几回。”   尼姑知她定要说这个,面色从容道:“若问生门何处,东西南北不通,岂不就是'中'路通么?出家人从不打诳语,只是施主参不透罢了。”   趁二人微怔间,黑衣尼姑转身飘然而去,顷刻间就没了踪影。   从茶楼里出来,天色青蓝,不些时下起了蒙蒙细雨。   蓝衫女子撑起一把油纸伞,另一手牵着同行的粉衣女子,整把伞都向那边倾斜,自己的肩膀倒被打湿了大半。   走着走着,两人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   街旁的摊档都已收了个干净,只剩下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孤零零站在那里,看着一捧捧新鲜的粉杏被雨打得不成样子,脸上尽是心疼和忧愁。   蓝衫女子有些怯怯的看了粉衣的那位一眼,等她点了头,才快步走过去,放了一块银子在桌上。   “这些我都买下了,雨越下越大,快收摊回去吧。”   小姑娘心实,为难的说:“可是这些花都坏了,怎能卖给您呢?”   “梨花带雨,我倒觉得美得很。只不过要劳烦你替我送到前边的连府去。”   “那真是谢谢了。”小姑娘不住的道谢。   她的确急需这笔钱去城里的祈愿堂给爷爷抓点药,虽然祈愿堂的魏姐姐和梅姐姐人美心善,常常免费赠药,可时间长了,总是觉得过意不去。   蓝衫女子微微一笑,拈起一枝最好看的,走回粉衣女子的身边。   “怎么,不高兴?”   “哪有,为了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至于吗?”   “还说没有,看到我拿花,眉头就皱得老高。哎,怎么就这么小心眼。”   “我小心眼?真不知道谁才小心眼。”粉衣人气得柳眉倒竖,指着这沿街商号门上的牌匾,一排数过去,“云秀坊,醉霄楼,蟠云阁……我知道当初编那些话骗你是我不对,可你也犯不着把这些开得遍地都是,专门来隔应我。这还不够,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夜里……夜里的时候,还要说个没完没了。”   “嗯,夜里什么时候?指责人时总要把话说清楚啊。”   “你……你无耻!”粉衣人甩手欲走,冷不防又被一只有力的手臂圈了回去。   “放手。”   “别动,我帮你把花戴上。”   全神贯注的戴了半天,却又摇头叹气的取了下来。   粉衣人的心一揪,假装平静的问:“怎么了,不好看?”   容貌再出众的女子,在面对心上人时,也总是不自信的。   “嗯。”   看到她一瞬间暗淡下去的神色,蓝衫女狡黠一笑。   “我说的不好看,是这花……不及你好看。”   斜风细细,雨潇潇,柔肠脉脉,情款款。   任谁爱姹紫嫣红,锦上添花。任谁去逐鹿天下,铁马狂沙。   任谁说,江山如画,怎及她?   全文完。 ☆﹀╮=========================================================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